首页 -> 2008年第6期

博尔赫斯

作者:[美]保罗·瑟鲁




  “是吗?”
  “我多少多少年出生在约克市,家道殷实……”
  “没错,没错,我忘了。”
  我说英格兰北部到处都有挪威姓氏,并举了索普这个名字为例,它既是地名,又是姓。
  博尔赫斯说:“就像德语里的‘多夫’。”
  “或者荷兰语里的‘多普’。”
  “奇怪,我跟你说,我现在正在写一个短篇,里面的主人公就叫索普。”
  “是你的诺桑伯兰郡血统起作用了。”
  
  “也许吧。英格兰人很出色,只是胆子小。他们不想建立一个帝国,是法国人和西班牙人逼他们,他们就建起了帝国。了不起,不是吗?他们留下了很多东西,看看他们给印度的——吉卜林!最伟大的作家之一。”
  我说有时候,吉卜林的短篇只是个梗概,或者是练习用爱尔兰方言写作,要么写得匪夷所思,就像《旅程之末》的高潮部分,里面有个人在死人的视网膜上拍摄了妖怪,然后又把照片烧了,因为太可怕了。可是妖怪是怎么出现在哪儿的?
  “这没关系。他总是不错的,我最喜欢的是《曾在安提俄克的教堂》,这个短篇真是出色。他还是个多么伟大的诗人,我知道你同意我的看法——我读过你在《纽约时报》上的那篇文章。我想让你给我读几首吉卜林的诗。跟我来。”他说着站起身把我领到书架前。“书架上——你看到吉卜林的诗全在这儿吗?左边是《诗全集》,是本厚书。”
  我眼睛扫过那套象首版吉卜林文集,博尔赫斯的手做出祈求的样子。我找到那本书,并拿到沙发前。
  博尔赫斯说;“给我读读《丹麦女人的竖琴之歌》。”我顺从地读了:
  
  “你抛下的是怎样一个女人,
  怎样的壁炉火和家里的田地,
  去跟灰色的寡妇制造者1远行?”
  
  “‘灰色的寡妇制造者,’”,他说,“真好,用西班牙语说不出这种话。我打岔了——继续。”
  我又开始读,可是读到第三节时,他又打断我。“‘……手指十倍长的野草缠着你’——太美了!”我继续读这篇对一个旅人的责备之言——单单是读这篇,就让我感觉想家了——每隔几节,博尔赫斯就赞叹某个短语多么完美。他对这些英语复合词很有敬畏之心,这些措词在西班牙语里不可能找到。拿一个简单而有诗意的短语来说,比如“饱经风霜的人”,用西班牙语,一定要说成“在世界上经历风霜的这个人”。在西班牙语里,含糊及微妙之处不复存在,博尔赫斯恼火自己无法像吉卜林那样写诗。
  博尔赫斯说:“现在读读下一首我最喜欢的,《东西方之谣》。”
  结果发现,这首诗比《竖琴之歌》更容易让他插话,不过尽管这从来不是我最喜欢的,博尔赫斯还是让我注意到那些好句子,是几个悦耳的对句,他一再说:“你不可能用西班牙语这样写。”
  “再给我读一首吧。”他说。
  “《林中小道》怎么样?”我说,读了这首诗,我的身上起了鸡皮疙瘩。
  博尔赫斯说:“这首诗就像哈代的,哈代是位杰出的诗人,可是我没办法读他的长篇小说,他应该一直写诗。”
  “到最后他的确是,不再写长篇了。”
  “他根本就不应该开始。”博尔赫斯说,“想看点有意思的吗?”他又把我领到书架前,给我看他的《大英百科全书》,是少见的第十一版,这卷不是收录事实的,而是文学卷。他让我查“印度”词条,仔细看看里面的彩图插页上的签名,是“洛克伍德•吉卜林”。“路特雅•吉卜林的父亲——你知道吗?”
  我们在他的书架上参观了一番。对于他的约翰逊所编的《词典》(“是某个人匿名从辛辛监狱寄给我的”)、《大白鲸》、《一千零一夜》理查德•伯顿爵士的译本,他特别自豪。他在书架上摸索,又抽出几本书;他把我领进书房,给我看他的托马斯•德•昆西2全集,他的《贝奥武甫》——摸着这本书,他开始引用这本书的内容——还有他的冰岛传奇书。
  “这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关于盎格鲁—萨克逊文学最佳的藏书。”
  “如果不是在整个南美洲。”
  “对,我也这么想。”
  我们又回到当客厅用的图书室。他忘了给我看他的爱伦•坡著作版本。我说我最近读了《阿瑟•戈登•皮姆的故事》。
  “刚好昨天晚上我也在跟比奥伊•卡萨莱斯谈起《皮姆》。”博尔赫斯说。比奥伊•卡萨莱斯跟他合作创作了一系列短篇小说。“那本书的结尾很奇怪——黑暗和光明。”
  “还有运尸体的船。”
  “对。”博尔赫斯有点迟疑地说,“我很久以前读的,在我失明之前。坡最出色的就是那本。”
  “我很乐意读给你听。”
  “明天晚上来吧,”博尔赫斯说,“七点半。你可以给我读读《皮姆》里的几章,然后我们去吃晚饭。”
  我从椅子上拿起上衣。那只白猫一直在嚼袖子,袖子已经湿了,不过那会儿猫睡着了。它仰着睡在那儿,好像想让人挠肚子,眼睛紧闭。
  
  
  那天是耶稣受难节1,在整个拉丁美洲,都会举行肃穆的列队行进,人们抬着耶稣像,吃力地把十字架拖上火山山岭,穿着黑色罩衣,鞭笞自己,跪在地上念诵受难十四处,举着骷髅游行。然而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很少看到这种悔罪活动。在这个世俗的城市里,是以去看电影的方式表现虔诚。荣获几项奥斯卡奖的《茱莉娅》在耶稣受难节上映,可是这间电影院里没人。街对面的“电气”电影院在放映《十诫》——五十年代的《圣经》史诗片——买票的人龙排了两个街区那么长。放映《拿撒勒人耶稣》的“泽菲雷利”电影院里人满为患,还有五百个或者更多想看电影的人虔诚地在雨中等候进场。
  白天我都在誊写前一天晚上在膝头所记的笔记。博尔赫斯失明,让我在他说话时,自然而然写起东西来。我再次坐布宜诺斯艾利斯市地铁去赴约。
  这一次,博尔赫斯的公寓里亮着灯。他懒散地拖着脚走路的声音让我知道是他来了,他出现在我面前。跟前一天晚上一样,在这个潮湿的晚上,他穿得过多。
  “该读坡了。”他说,“请坐。”
  坡的那本书放在旁边一张椅子上,我把书拿起来,找到《皮姆》那篇,可是我正要读,博尔赫斯说:“我一直在想《智慧七柱》。每一页都很好,可还是一本枯燥的书,我不明白是为什么。”
  “他想写一本杰作,萧伯纳跟他说使用很多分号。劳伦斯就决心写得透彻,他认为如果它读来沉闷之极,就会被认为是本杰作。可是写得很枯燥,没有幽默。一本关于阿拉伯人的书写得不好玩,怎么可能呢?”
  “《哈克贝利•芬》是本杰作,”博尔赫斯说,“而且好玩,但是结尾很糟糕。汤姆•索耶出现了,就变得糟糕。还有一个黑人吉姆”——博尔赫斯已经开始用手在空中摸索——“对,我们以前在雷蒂罗有个奴隶市场。我们家不是很有钱,只有五六个奴隶,不过有的人家里有三四十个。”
  我读到过阿根廷的人口中一度有四分之一是黑人,现在阿根廷没有黑人了。我问博尔赫斯怎么会这样。
  “这是个难解之谜,但是我记得看到过有很多。”博尔赫斯看着很年轻,容易让人忘了他跟本世纪同龄。我不能打保票他说的都可靠,但是我这趟旅行中所遇到的最健谈的目击者就是数他了。“他们当厨子、园丁、打零工。”他说,“我不知道他们怎么了。”
  “有人说他们死于肺结核病。”
  “蒙得维的亚2的怎么没有死于肺结核?就离那么远,不是吗?还有个说法,同样没道理,说他们跟印第安人打仗,印第安人跟黑人同归于尽。那会是在1850年左右,但不是真的。1914年时,布宜诺斯艾利斯还有很多黑人——很常见。准确点说,也许是在1910年。”他突然笑起来。“他们干活不是很出力。人们以前认为有印第安人血统很不错,可是现在黑人血统就不是很好,不是吗?布宜诺斯艾利斯有几个名门望族就有——让沥青刷子蹭了一下,不是吗?我叔叔以前经常说我:‘豪尔赫,你就像个吃了午饭后的黑鬼一样懒。’你知道,他们下午很少干活。我不知道为什么这儿这么少,可是在乌拉圭或者巴西——在巴西,你可能时不时才会碰到一个白人,不是吗?走运的话,不是吗?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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