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博尔赫斯

作者:[美]保罗·瑟鲁




  博尔赫斯笑得好像感到遗憾,也有点自娱自乐的样子。他脸上热情洋溢。
  “他们以为他们是土生土长的人!我无意中听到过一个黑人女的跟一个阿根廷女的说:‘嗯,至少我们不是坐船来的!’她意思是说,她认为西班牙人是移民。‘至少我们不是坐船来的!’”
  “你什么时候听到的?”
  “好多年前了,”博尔赫斯说,“可是黑人打仗很管用。他们在独立战争中打过仗。”
  “他们在美国也打过仗,”我说,“不过很多是帮英国人打。英国人答应他们,如果他们愿意当步兵,就给他们自由。有一个南方团全是黑人——被称为邓莫尔勋爵的埃塞俄比亚人。他们最后到了加拿大。”
  “我们国家的黑人在塞里托战役中打胜了。他们跟巴西人打仗。他们是很好的步兵。高乔人骑马打仗,黑人不骑马。有一个团——他们所称的第六团,不是姆拉托人1和黑人,不过在西班牙语里,叫‘棕色和深色团’,这样就不会冒犯他们。在《马丁•费耶罗》2里,他们被称为‘贱色人’……哎,够了,够了。我们读《亚瑟•戈登•皮姆》吧。”
  
  “哪一章?关于那条船装满尸体和小鸟开来的那一章?”
  “不,我想听最后一章,关于黑暗和光明的。”
  我读了最后一章,书里那条独木舟漂流到北冰洋,水越来越热,然后变得很热,灰烬的白色瀑布,蒸汽,白色巨人现身。博尔赫斯不时插话,用西班牙语说“迷人”、“漂亮”和“太美了!”
  我读完后,他说:“给我读读倒数第二章。”
  我读了第二十四章:皮姆从岛上逃出来,逃脱疯野人的追赶,对于迷路生动的描写。长而吓人的段落让博尔赫斯听得开心,读完后,他鼓了掌。
  博尔赫斯说:“现在读点吉卜林怎么样?我们来推敲一下《巴瑟斯特太太》,看它是不是一首好诗,好吗?”
  我说:“我得跟你说,我根本不喜欢《巴瑟斯特太太》。”
  “好吧,那它肯定不好。就读《山上的普通传说》吧,读读《灰白色那边》。”
  我就读《灰白色那边》,我读到比塞莎给她的英国情人特莱加戈唱情歌时,博尔赫斯打断了我,背诵起来:
  
  “‘独自在屋顶,向着北方
  我转身看空中的闪电——
  你的步伐灿烂出现在北方,
  回到我身边,亲爱的,否则我要死掉!’
  
   “我父亲以前经常给我背这首诗。”博尔赫斯说。我读完那篇小说后,他说:“现在你选一首。”
  我给他读了那篇关于鸦片客的,《通向百种悲伤之门》。
  “真是悲伤啊,”博尔赫斯说,“可怕。那个人完全无能为力。不过留意一下吉卜林是怎样重复同样的诗句的。根本没情节,但是写得漂亮。”他碰了一下他的套装上衣。“几点了?”他拿出怀表摸摸时针。“九点半——我们该去吃饭了。”
  我把吉卜林的书放回原位时,博尔赫斯坚持要我一定把书放到跟原来一模一样的位置——我说:“你重读你自己的书吗?”
  “从来不,我对我写的东西不满意。评论家们极度夸大了这些东西的重要性。我宁愿读”——他冲向书架,用手做了个聚拢的动作——“真正的作家,哈!”他转向我说,“你读我写的东西吗?”
  “读的,《皮埃尔•门纳德》……”
  “那是我写的第一个短篇,我当时有三十六或者三十七岁吧。我父亲说:‘多读多写,别急着发表’——这是他的原话。我写的最好的作品是《第三者》,《南方》也好。只有几页,我懒——写几页,我就完成了。可是《皮埃尔•门纳德》是个笑话,不是短篇。”
  “我以前让我的中国学生读《长城与书》。”
  “中国学生?我想他们会觉得里面有很多愚蠢可笑的错误。我想是这样。这篇不重要,几乎不值一读。我们去吃饭吧。”
  他从客厅的沙发那儿拿过手杖,我们出去了,坐着空间狭小的电梯下去,出了熟铁所制的电梯门。餐馆在街角处——我看不到,可是博尔赫斯知道怎么走,所以是这位盲人领着我。跟博尔赫斯一起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街上走,就像让卡瓦菲斯1领着在亚历山大市走,或者让吉卜林领着在拉合尔走。这座城市属于他,他有份参与创造了这个城市。
  在耶稣受难节这天晚上,这间餐馆里顾客盈门,沸声盈天。但是博尔赫斯一进去,捣着手杖在他显然熟知的桌子间摸索着走过去时,用餐的人一时鸦雀无声。博尔赫斯被认了出来,他一进去,人们吃饭、说话都停下了。这种沉默既是尊敬,又是好奇,一直等到博尔赫斯就坐并给侍者点了菜以后,人们才不再沉默。
  我们要了棕榈心沙拉、鱼和葡萄。我喝葡萄酒,博尔赫斯则一直喝水。他歪着头吃,想用夹子戳穿一片片棕榈心。接着他用勺子,后来绝望之下,开始用手拿着吃。
  “你知道人们想把《化身博士》拍成电影时,犯了个大错误吗?”他说,“他们让一个人扮演两个角色。他们应该用两个演员,史蒂文森也是这个意图。杰基尔是两个人。直到最后,你才会发现是同一个人。应该到最后才揭盅。另外,导演们干吗都总是把海德设计成爱玩弄女性的人呢?事实上,他很残酷。”
  我说:“海德踩踏过一个小孩,史蒂文森描写了骨头折断的声音。”
  “对,史蒂文森讨厌残忍,可是他对肉欲完全没意见。”
  “当代作家的作品你读吗?”
  “我一直在读。安东尼•伯吉斯2不错——对了,他还是个宽宏大量的人。我们是同样的,博尔赫斯,伯吉斯,是同一个名字。”
  “还有别的人吗?”
  “罗伯特•布朗宁3。”博尔赫斯说,我怀疑他是不是跟我开玩笑。“对了,他应该当个短篇小说家,真的是这样,他会比亨利•詹姆斯还要出色,人们现在还会读他的东西。”博尔赫斯已开始吃他的葡萄。“布宜诺斯艾利斯吃的东西不错,你不觉得吗?”
  “在大多数方面,这儿看来是个文明的地方。”
  他抬起头。“可能是这样,但是每天都有炸弹。”
  “报纸上没提。”
  “这种新闻他们不敢登。”
  “你怎么知道有炸弹?”
  “容易。我听到了。”他说。
  的确,三天后,一场火把一个电视演播室烧毁大半,那本来是为转播世界杯而建的。这一事件被称为“用电方面出问题”。五天后,在洛马德萨莫拉和伯纳尔,有两列火车被炸。一星期后,有位政府部长遇害,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一条街道上,发现了他的尸体,上面钉了张纸条,写着:“来自蒙特尼罗4的礼物。”
  “不过政府还不算特别坏,”博尔赫斯说,“维德是个用意良好的军人。”博尔赫斯露出微笑,慢慢地说,“他不是很聪明,但至少是个绅士。”
  “庇隆怎么样?”
  “庇隆是个恶棍。庇隆掌权时,我母亲进了监狱,我姐姐进了监狱,还有我堂兄。庇隆是个坏领袖,另外我也怀疑他是个懦夫。他掠夺了这个国家,他老婆是个妓女。”
  “艾维塔?”
  “公共妓女。”
  我们喝了咖啡。博尔赫斯叫侍者过来,用西班牙语说:“帮我去厕所。”他对我说:“我得去跟教皇握手了,哈!”
  在街上走回来时,他在一座旅馆的门口停住脚步敲了两下凉篷柱。也许他不像他装的那样瞎,也有可能那是个熟悉的地标,他把手杖抡开了敲打。他说:“为了有好运。”
  我们转过街角上了迈普街时,他说:“我父亲以前经常跟我说:‘耶稣的故事真是垃圾。这个人为了全世界的罪而死。谁会相信?’胡扯八道,不是吗?”
  我说:“在耶稣受难节,这可是个合乎时宜的想法啊。”
  “我还没想到!哦,对!”他笑得很大声,把两个行人吓了一跳。
  他掏大门钥匙时,我问他巴塔哥尼亚1的事。
  “我去过,”他说,“但是不熟。不过我跟你说,那地方很乏味,很乏味的地方。”
  “我计划明天坐火车去。”
  “明天别去,来看看我吧。我喜欢听你读书。”
  “我想我可以下星期再去巴塔哥尼亚。”
  “那里没劲儿。”博尔赫斯说。他已经打开了大门,这时拖着脚步到了电梯前拉开铁门。“通向百种悲伤之门。”他一边说,一边吃吃笑着进了电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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