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7年第4期


我与茅盾的一段情缘

作者:佚名

我俩再图百年之好。经过他的反复劝说,我最终同意了,还约定四年后团圆时,再续完《虹》的后半部。于是他拽着我到附近照相馆合照了一张6英寸照片,说是作为暂时分手的纪念。这是1930年8月的事。
  当时,我们还一起去向丁玲告知了我们的决定。丁玲坚决反对,认为这不公平。但事已至此,咋能反悔呢?最后,茅盾带我到福民医院做流产手术。他扶着我上手术台时,泪流不止。他在医院陪了我三天,含泪告别时还要我写个简历给他,说要为我联系过组织生活。
  一星期后,我回到杨贤江家我们的房间里,眼看四壁萧条,人去楼空,倍感凄凉。我顾不上多想,急于下楼去找杨贤江,问我的组织关系怎么办。他沉重而又惘然地沉默很久,慨然叹息说:“北欧运命女神上当啦!茅盾是个被开除的叛徒啊……”
  天哪!这真是晴天霹雳,我顿时感到天昏地暗,心如死灰。我转身回房,顺手拿了两瓶安眠药,随即打开晒台上的自来水龙头,用手接水,把200片安眠药全部送进了肚里……我哪里知道,杨贤江的话并非实情,组织上从来没有给过茅盾那样的结论和处分啊!
  当我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红十字医院的病床上。原来,是我大哥秦希文烈士的儿子秦国土把我送到医院来的,我已不知不觉地在这里住了一个星期了。我看看胳膊上打强心针的创口,肿得像个皮球。秦国土一边蹲在地板上给我揉肿块,一边劝我回四川忠县老家去。我觉得,自己在上海也实在呆不下去了。经济上,没有了来源;政治上,失去了党的关系;生活上,又惨遭不幸;再加上当时小报上的风言风语,我已身心交瘁了——回家吧,回到妈妈的怀抱里去吧!
  出院以后,我就很快启程回川。那天,秦国土背我上船的时候,茅盾前来送我,还带来些路上吃的东西,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我当时只看了看他,没有说话。
  宽阔的长江江面上,船儿逆水而上。我受尽折磨的灵魂与身体都奄奄一息,沿途屡屡昏迷与休克,不得不先后在武汉、宜昌、万县住进了医院。在万县,路费耗尽了,只好让侄儿由陆路回家要钱来接我。我到家时,已是秋凉季节了。
  我离家已12年。这次不是荣归故里,而是穷途末路归来,虽然妈妈很心疼我,照顾我,但当家的二嫂子不欢迎我,甚至逼我立刻走人。再加上堂弟秦梦舫在外扬言,说我是从苏联派回来搞“赤化”的,要加害于我,更把一家人闹得不得安宁。我不得不又离家出走。辗转到重庆后,我终于心力不支,染上了多种疾病,不断地发高烧,卧床不起。本家哥哥秦仲高把我接到他家养病,但百般医治无效,家里已在准备我的后事了,后来请来一位活佛,用他从西藏带来的药物,才把我从死亡线上救活过来。这已是1934年10月了。
  此前,茅盾接长不短地给我写信,我也经常给他回信。但是从他的来信中,我发现他根本没收到我的信,显然是都被他的家人扣下了。我病重时,他一连来了几封信,本家嫂嫂替我回信,告知我已危在旦夕。此后,他只来过一封信,说他已搬家,但并未写明新址,从此杳无音信。
  我一病四年,恍如隔世。回忆往事,肝肠寸断。所谓“四年之约”,所谓“百年之好”,已统统化为泡影。我愤而撕毁了与茅盾分手时的合影,烧毁了他给我的一堆信件——各奔前程吧!  可是,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期间,由于我一直从事进步文化活动,仍有多次同茅盾不期而遇。第一次是1938年的一个阴雨天,在重庆天官府7号,郭沫若领导的文化工作委员会的大门口,我穿着玫瑰红晴雨两用衣正要进门,冷不防同正从里面出来的茅盾撞了个满怀。我们不约而同地都站住了。我的喉头梗塞了,不知说什么好,他则低下了头。他还是那般消瘦,那般憔悴,我倒有些可怜他了。我想,他大概以为我早死了,现在居然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其惊诧可想而知。类似的尴尬场面,以后曾一再重演。
  上海解放前夕,我受命做国民党军队的策反工作,不幸被捕。坐老虎凳,灌辣椒水,上电刑……各种严刑拷打都没有使我屈服,敌人一无所获。1949年5月,我被判死刑。行刑前夕,才被神速来到的解放军解救出来。但是,许多朋友都以为我已经牺牲了。5月28日诗人柳亚子六十寿辰时,在北平中山公园“上林春”的宴席上,他写了一首诗,说明是“闻德君同志噩耗而作的悼亡诗”:
  宗风真衍秦良玉,
  说部能开沈雁冰。
  玉貌锦衣犹在眼,
  秋坟向杰忍传灯。
  东坡儋耳谄容误,
  一妹南都血尚凝。
  猛忆渝州初识面,
  含光佳侠气飞腾。
  1949年8月,第一届全国政治协商会议筹备会期间,我住北京饭店二楼17号房间。一天清晨,我到阳台上活动锻炼,忽然发现三楼的阳台上站着茅盾。我当时百感交集,难以自持,转身回到房里,久久不能平静。可是就在筹备会议期间,有一天会上突然宣布我是“叛徒”,说我在国民党监狱中有出卖组织的行为,因而撤销我的政协委员资格,令我接受审查。我奋起抗辩,向统战部申诉,都无济于事。直到1950年,组织上才给我做出“没有出卖组织”的结论,安排我在教育部工作,并参加政协。从第二届到第七届,我一直担任政协委员。这些年,我和茅盾又曾多次碰面,但均无任何交往。
  1951年我申请恢复党籍时,写了跟茅盾同路去日本的经历。组织上拿到文化部找他核实,要他写个证明。他说他不是党员,不便证明我是党员,因此只写了“秦德君当时的政治思想是进步的”。
  十年浩劫,我被莫名其妙地投入秦城监狱,一关八年,受尽苦楚,腿也摔断了,直到1975年才被释放出狱。
  1983年3月茅盾逝世。治丧委员会给我发来了参加遗体告别和追悼会的通知,但我思前想后,还是不去的好,免得触景伤情,平添惆怅。
  我和茅盾在一起的日子,正是他在人生道路上,从悲观、动摇转向积极进取、追求光明的的关键时刻,也是他后来成为文学巨匠的新的起点。我把以上这些鲜为人知以及有所误传的事实真相写出来,也许对研究茅盾生平和创作的学者们,不无参考价值。那么,我这92岁老妪窗前灯下的心力,也就不算白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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