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8年第3期
万里谈农村改革是怎么搞起来的
作者:张广友 韩 钢
我一般是不接见记者的,因为已经离休了,我认为没有必要,也不应该到处去发表议论。但你们是党史研究室的,而包产到户又是农村改革的起点,是改革开放以来这一段历史中的一件大事。仔细研究这一段历史,写清楚这一段历史,无论对当前深化改革、扩大开放,还是对整个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事业,都具有重大意义。因此,我破例同意和你们谈谈,作为主要当事人之一,介绍一些当时的情况,也谈谈我个人的一些感受和想法,供你们研究党史作参考。
农村第一步改革,也就是平常大家说的包产到户,到现在快二十年了。实践已充分证明,这项改革是成功的。别的不说,先拿市场来讲吧,这些年来市场供应的情况一直不错,吃的、穿的、用的,什么都不缺。特别是农产品和用农产品加工的食品,更为丰富,几乎是应有尽有,想吃什么就有什么。回想一下改革以前,要什么没什么,只能凭证凭票供应,什么粮票、布票,这个票那个票的,连买块肥皂也要票。至于水果,什么香蕉、橘子呀,见也见不到。什么都缺,人们把这种状况叫短缺经济。现在完全变了,短缺变为充足,甚至变为饱和。什么票证也不要了,只要一个票,就是人民币。有了人民币,什么都可以买得到。当然,改革正在深化,需要解决的问题还很多,有些问题还很严重。但是,同人民公社的时代毕竟大不相同了,有了历史性的变化。发生这个变化的关键一条,就是农民有了积极性。几亿农民的积极性提高了,农产品便丰富了,市场供应便充足了。现在外国人到中国来,不管是友好的还是抱怀疑态度的,对这一点都不能不承认,不能不肯定。许多人甚至还表示钦佩,表示羡慕。中国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经济基础十分落后,发展又很不平衡,这一点与别的国家不同。按总量计算,我们不少农产品名列前茅,甚至世界第一,但一看“人均”就成了后列。这是大国的好处,也是大国的难处。要保证这么一大家子人有饭吃,而且要逐渐逐渐地吃得稍为好一点,是很不容易的。这在任何时候都是头等大事,决不能有丝毫的麻痹大意。包产到户提高了农民的积极性,使农产品丰富了,这对保证物价稳定,进而保证社会稳定,政治稳定,是个根本性的因素。因此,从人民公社到包产到户不是个小变化,而是个大变化,体制的变化,时代的变化。
过去搞农业社特别是高级社,要求太急,步子太快,形式过于单一,农民不赞成,上面硬要搞,造成“左”倾错误。这些在《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里都讲过,你们比我更清楚。后来搞人民公社,更厉害了,简直是强迫农民,以至剥夺农民。农民怎么还会有积极性呢!毛主席是我们的伟大领袖,历史功勋永远不会磨灭。但是,他晚年犯了“反右派”(扩大化)、“三面红旗”、“文化大革命”三大错误,造成了灾难性的后果。你们可能还记得人民公社化后的三年困难时期,到处闹浮肿病,饿死人。据了解,光安徽省的所谓非正常死亡人口就有三四百万。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过去“左”了那么多年,几乎把农民的积极性打击完了。现在要翻过来,搞包产到户,把农民的积极性再提起来,提得比过去更高,这当然不可能那么容易,要有一个历史过程。你们研究党史的,要好好写一下这个历史过程。
我认为这个历史过程,是同“左”倾错误斗争的过程,应当把纠正“左”‘倾错误作为主线来考虑。农村第一步改革过程中怎样同“左”的错误作斗争,大体有三个回合。
头一个回合是突破学大寨的框框,坚持以生产为中心
大寨本来是个好典型。周总理专门总结过几条,特别是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精神,应当认真学习,发扬光大。但是,“文化大革命”时期,毛主席号召全国学大寨,要树这面红旗,事情就走到反面去了。中国这么大,农村的条件千差万别,只学一个典型,只念大寨“一本经”,这本身就不科学,就不实事求是。何况这时学大寨,并不是学它如何搞农业生产,搞山区建设,而主要是学它如何把阶级斗争的弦绷紧,如何“大批促大干”。农村“四清”中,曾提出基层“四不清”干部有走资派做后台,后来又提出官僚主义者阶级的问题,党内资产阶级的问题,逐步形成所谓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错误理论。有些人就吹捧大寨不是生产典型,而是政治典型,是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典型。大寨也自我膨胀,以为自己事事正确,一切正确,一贯正确,把“左”倾错误恶性发展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成为“四人帮”推行极“左”路线的工具。
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看法呢?并不是因为我对大寨有什么成见,而是我到安徽工作以后,从农村的实际中逐渐体会到的。
我是在农村长大的,念的是师范,抗日战争时期在冀鲁豫边区打游击,成天同农民打交道,对农民是有感情的。但是全国解放以后,我没有再做过农村工作。南京刚解放时,派我去接管工业;后来到重庆,也是管工业;到中央工作后,管工业交通,管城市建设,也没管过农业。只是1958年北京搞人民公社时,我到农村去看过一下,发现搞公共食堂问题很多,回来就提出这种搞法不行。但当时没人听,说也没用,我也不敢太多说了。第二年又去了一次,看到自留地的庄稼比集体种的、比公社种的庄稼要好得多。我看后也发过感慨,当然也没有人听。我的任务不是管农村工作,以后就再也没有管过农村的事了。
1977年6月,党中央派我到安徽去当第一书记。安徽是个农业大省,又是“左”倾错误的重灾区。“四人帮”在安徽的代理人推行“学大寨”那一套“左”的东西特别积极,农村的问题特别严重,农民生活特别困难,我又不熟悉农村工作,所以一到任就先下去看农业、看农民,用三四个月的时间把全省大部分地区都跑到了。我这个长期在城市工作的干部,虽然不能说对农村的贫困毫无所闻,但是到农村一具体接触,还是非常受刺激。原来农民的生活水平这么低啊,吃不饱,穿不暖,住的房子不像个房子的样子。淮北、皖东有些穷村,门、窗都是泥土坯的,连桌子、凳子也是泥土坯的,找不到一件木器家具,真是家徒四壁呀。我真没料到,解放几十年了,不少农村还这么穷!我不能不问自己,这是什么原因?这能算是社会主义吗?人民公社到底有什么问题?为什么农民的积极性都没有啦?当然,人民公社是上了宪法的,我也不能乱说,但我心里已经认定,看来从安徽的实际情况出发,最重要的是怎么调动农民的积极性;否则连肚子也吃不饱,一切无从谈起。粉碎“四人帮”已经一年了,当时党中央的口号还是“抓纲治国”。抓什么纲,还不是以阶级斗争为纲,以粮为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