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8年第3期


历史家的品格

作者:陈铁建

史所和《历史研究》,范老、黎澍、李新诸公真是绞尽脑汁,力求摆脱困境。我被临时派去协助黎澍,准备写几篇批判吴晗的文章,以示《历史研究》不自外于“革命”大潮。所内收藏的吴晗与胡适通信十几封,被拿来当作靶子,横批竖判起来。杂志焦急地等待发稿,而批吴的行情日日看涨,最后竟上到“反革命”的纲上。那一阵,我简直是疲于奔命,每一两天就要改写一道,送给黎澍阅改。这就是后来发表在《历史研究》1966年第3期,也是导致《历史研究》停刊的那一篇《评注胡适吴晗通信》。闻风而至的“左派”登门索取胡吴通信,被不知底蕴的图书室人员挡驾,悻悻而返。他们遂借机发难,把早已准备停当的炮弹,一古脑儿发射出来。
  1966年6月3日,《人民日报》用了整整三个版面,发表他们炮制的社论、再评注、通讯,集中攻击《历史研究》主编黎澍,兼及近代史所。罪名是垄断吴晗档案资料,假批判真包庇;《历史研究》自黎澍接办以后,已经堕落成“资产阶级的史学堡垒”。其用词之尖刻,诛伐之严厉,完全是对付敌人的一套。那天,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从清晨6点即开始播放这些声讨致罪的檄文。刚刚上班,黎澍即打来电话,让丁守和和我随他一起到新华印刷厂,面告厂方停印即将开印的第4期《历史研究》。路上黎澍不动声色地轻轻对我们说:“这是对着我来的,不关你们的事。也好,可以免去批判别人之劳,坐等别人批判了。”在几乎是当时中央的全部喉舌挟棍带棒的沉重一击之际,黎澍竟如此从容镇静,是我始料所不及的。实则,他经历过长期的地下办报、办刊和其它斗争的磨炼,早已形成了无所畏惧的品格。
  此后,面对接连不断的批斗,黎澍抱定宗旨,以不变应万变,始终沉着冷静。对于年轻人,他不计较他们的过激情绪。(他用湖南话说:“几个毛人跳梁,算得什么!”)但在原则问题上,他决不退让。7月初,黎澍第一次在全所大会上被批斗。我因为是胡适吴晗通信评注的执笔人,当然是陪斗者。就在这次批斗中,有人说黎澍反对毛泽东思想,他愤然反驳:“在近代史所,我一贯提倡系统地学习马列、毛泽东著作!”有人在会上叫喊说黎澍“心中有鬼”,黎澍怒目相向,针锋相对:“还不知道谁心里有鬼呢!”攻击者无地自容,顿时语塞,闻者莫不称快。会后,黎澍特地到照相馆拍照留念。在这张近似于雕像的照片上,他亲笔题记:“是日近代史所开过第一次斗争会,归时绕路东四牌楼京影照相馆摄此为念”。于此可以看出他的豪爽和自信,他对这场“文革”丑剧的鄙视和摈弃。
  写到这里,我想插进一段不愉快的往事。就在这天上午,妻子生下我们的男孩。我在会后跑到隆福医院看她。(半个月前,所内“造反夺权”,她因为是所里的行政秘书,曾挺着大肚子被拉去陪斗。)她问我上午何以不来医院,我说是所里批斗黎澍,容不得我请假。我没说陪斗的事。她要我给儿子起名,我说就叫一个“畏”字吧。她说怪吓人的,不好。我拿出笔来写下龚定庵的两句诗:“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梁谋。”小声说:留个吓人时代的纪念吧!人家问起,就说是“大无畏”。她只好默然。这块阴影一直压在她的心头,未能释怀……。
  批斗会后,人们看到黎澍的头仰得更高,目光更锐利,步履更稳健。他要昂起头,向人们证明他的光明正大,磊落坦荡。他确信历史不会被暂时的疯狂所掩没。他此时的心境,正如他自云:“我深信历史的辩证法一定是整人者人亦整之。我等着看后面的好戏。后来果然就看到了这种好戏的连台演出。”他被勒令执帚打扫厕所。厕所被他收拾得比往日洁净。此时,风暴已经席卷全中国。为了了解社会—动乱情况,他和李新常常设法躲过众人的视线,利用厕所这块场地,相互交换“情报”。李新后来说起:有一段时间,他们被管得很严,但他与黎澍几乎每天都在厕所见面:李新进入厕所,检视每个坑位,倘若无人,黎澍便执帚拦门而立,两人便悄声交谈起来;人来即停,人去又谈。如此这般,他们对所内外动乱百象,常常了如指掌。
  
  “一定要秉笔直书,写出一部信史,把‘文革’的种种丑恶公诸于世,使人们警醒。否则,就难免重蹈覆辙。”
  
  动乱中度日如年。几年熬过,从河南干校回来,黎澍已获“解放”,逐步开始工作。这个“解放”虽然为时过晚,但这毕竟是严冬将逝的一缕春风。
  1975年夏,哈尔滨召开近代史讨论会。黎澍、丁名楠和我,原定一起乘飞机赴哈出席会议。临行前,黎澍突患牙痛,血压偏高,不宜飞行。我和丁公只好先行抵哈。主办单位坚请黎澍速来主持会议,我通过长途电话向他报告后,他即带病改乘火车抵哈。他在会上发表了讲话,又指导我在闭幕式上就会议提出的一些问题发表了意见。会后,东道主建议他沿乌苏里江、黑龙江考察中苏边境。他因身体不好,在参观大庆油田后,仅仅到牡丹江、宁安、镜?白湖,参观了渤海国遗址和湖区风景,便匆匆赶赴长春,与吉林省的历史学家佟冬教授等会晤。其间,他在牡丹江附近农村,曾被邀参观某师范学院。那正是“白卷英雄”张铁生走红的当口,师范学院从城市移到乡村也成为时髦。那位院长喋喋不休地向黎澍大谈在农村办大学的好处,并一再请黎澍表态。黎澍只是“洗耳恭听”,不置可否。事后,他对我说:“师范学院何必一定要迁往农村,脱离方便办学的城市呢?中国的教育如此办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后来的事实,证明了他当年的忧虑是有充分根据的。
  1975年夏秋之际,邓小平主持中央工作,对各条战线进行整顿。迟群主管的《历史研究》重新交还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由原主编黎澍接管。他从近代史所借调了丁守和、丁伟志、严四光、陈文桂和我到编辑部工作。我因无意做编辑而拖延了一段,去时已是初冬时节。不久,“反右倾翻案风”刮起来,《历史研究》在十分复杂而微妙的严峻形势中艰难行进。有时不免采取合法斗争手段,力争发表一点儿有学术价值的文章。在紧张的气氛中,编辑部内部也不平静。我因为在一次会议上说对批邓反右“不感兴趣”,便被记上黑账。只因受到黎澍、丁伟志的保护,才得幸免于难。
  “四人帮”被扣的消息刚刚传来,编辑部即紧急行动,全力以赴,开始揭批“四人帮”及其发言人梁效、罗思鼎。黎澍集注全力,领导大家组织稿件,撰写文章。我和诸葛计被派往上海调查罗思鼎和《学习与批判》杂志的情况。行前,黎澍一再叮嘱,务要了解上海写作班子的全面情况,以便写出有分量的文章。从上海归来,又调查梁效的情况。我们先后写出了《把四人帮杂志<学习与批判>押上审判台》、《一桩异乎寻常的反党事件》、《评四人帮发言人梁效》、《二评四人帮发言人梁效》等文,大抵都是由我撰写初稿,经丁伟志修改或由他提出意见我再撰写二稿,最后请黎澍审阅定稿。我拟定的标题往往不甚贴切,黎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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