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8年第3期


历史家的品格

作者:陈铁建

还不知道我的《论西路军》一文所引起的风波。我简要地向他说明情况,他很关注事情的结局。我说,对于来自上边的两个严厉的批示,胡绳院长明确告诉我,《论西路军》文章内容没有错误,只是暂时不宜公开发表。关于西路军问题的有关指示,他只在党史系统通报过,而没有向社会科学院通报,因此责任不在作者和编者。此事应作冷处理,由他向有关部门作出解释。我说:胡绳理解我们从事现代史研究工作的苦衷。徐向前元帅也非常关注此事的处理。黎澍说:这就好。随后,我向他说明对这类历史问题的处理意见。我认为,事实俱在,过去明明错了,就应该及时纠正;倘若千方百计地捂在那里,反而会形成一种潜在的不和谐因素;如果为了掩盖一个错误而不惜再犯十个错误,那就会酿成分裂的因素。保持党内真正团结的基础在于维护真理,而非坚持错误。现实体制改革面临的一些问题,要从历史上得到解释。人们将从你解决历史问题的坚定态度中,得到对于解决现实问题的坚强信心和鼓舞力量。中共党史、中国现代革命史若要向前发展,形成科学体系,首要的、唯一的任务就是揭示历史真相,舍此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听完我的话,黎澍说:只要当事者在,他又有权,你就难以揭示真相。但真正的历史家不要怕这怕那,硬是要敢于揭示历史真相。不是说“辩证法不崇拜任何东西”吗?
  1988年春节前,我带着一份文稿去黎澍家中看他。进门时,丁伟志、李学昆、徐宗勉、田居俭已经在座,几个人围坐一起谈笑风生。大家谈到理论、新闻、出版界,还有历史界的种种。少顷,丁伟志等告辞,黎澍留我到他的小书房交谈。我问起他的身体,他笑答:“肾不好,引起腿部水肿,走路不大方便了。”看他脸庞有些异样的光亮,怕也是水肿所致。我告诉他,我读了《随笔》上刊登的他的《忆田家英》,只短短两三千字,就把人物写活,并且写出了田家英含冤而殁的时代悲剧的本质,我很喜欢;希望他能多写一些这类短小精致又有深意的文章。长篇巨制,劳形费神,目下身体欠佳,最好搁一下,等身体恢复再写。他指着案头摞起的文稿、书信说:“事情总是做不完。身体又不容许长时间工作,只好细水长流,抓紧做。”我们谈到“史学危机”和学风,他说,第一要实事求是,写真实的历史。所谓史学危机,在近现代史研究领域,主要是读者不满意某些著作文章依然讲假话、空话、废话。第二,历史家要讲史德,不能见风转舵,不要媚时趋势,不做政治的奴仆。政治是变化多端的,人,尤其是学者,能够变来变去吗?那还能称之为学者吗?显然,他鄙弃那种浅薄的、毫无道德操守的政客式的假学者。第三,要给学术研究以自由的空气,不要动辄整人。没有政治民主,何以谈得上学术自由;社会科学领域中的学术问题,有些就是政治问题。政治问题可以讨论,学术问题更应当争来争去,弄个水落石出。对于政治运动,不要害怕。所谓政治运动,纯属人造环境,是用来吓唬不懂这个把戏的老实人的。一眨眼,戏完了.,纸人纸马纷纷落地,啥事没有。所以根本用不着认真对待……。把人情世态、政治斗争看得这样透彻,达到大彻大悟境界,难怪什么样的逆境他也能应付裕如。
  他边说边注视着我,等我表示完全理解之后,他才停下来,呷一口茶。这时,我忽然体察到这位智者的良知和勇气,他的清醒和敏锐,他的那种几乎无人企及的对人生对历史的深刻体味。
  他告诉我,上海的《书林》邀他写一篇书评,评我的小书《瞿秋白传》。《书林》原想用他在前年写的那篇短稿,他觉得那一篇单薄了些,不愿就那样去敷衍编者和读者。
  前年的那篇短评,我依稀记得。一家报社的编辑指出文中有一件事涉及已故的一位伟人,希望作者修改,最好能够避开那件事。他认为事实如此,难以为贤者讳。于是,那短文,便长时间搁置下来。《书林》敢于发表那篇短文,使他由衷地佩服编辑的胆识。作为答报,他慨然应允写稿。他搁下正在撰写的论战文章,带病重新阅读拙著,另写一篇。不久,他对从上海来京催稿的一位编辑说,已经读了几遍瞿传,可以动笔了。这就是发表在《书林》1988年第3期的《评陈铁健著<瞿秋白传>》。
  临走,他拿出一袋材料给我,说:“你喜欢研究当代史学史吗?这几份资料可能对你有用,就由你保存吧!”袋上有他的亲笔题签:《1961年北京饭店举行的历史学界的一次鸿门宴》。袋内的材料是:《巴黎公社史学术讨论会筹备会议》(1961年3月)、《太平天国110周年学术会议预备会议》(1961年5月)、《辛亥革命学术讨论会预备会议》(1961年7月)。这三份材料是范文澜、吴晗、黎澍在上述会议中发言的摘录,内容都是讲如何反对当时“左派”的史学观点,使历史研究走向科学。几位史学前辈的真知灼见,即使今天看来也无过时之感。
  几天后,我在电话中告诉他,根据这些材料再加上过去收集的有关戚本禹、关锋等人关于“史学革命”的材料,确实可以写一篇文章,清理一下当年的旧案。他说还有一封重要的信件,让我抽空去取,放在一起保存。可惜,我因为那一段时间里杂事缠身,忙乱不堪,没有去把信取来。
  1991年初冬,黎澍逝世三周年忌日,我和喻松青、王学庄、蒋大椿、黄春生等陪徐滨夫人到京西万安公墓为黎澍扫墓。黎墓周围有早逝的老人,也有后死的青年,都是些教师、学生等普通人。漫步于斜阳下的墓碑曲径之间,深为黎澍的平民性格和昂然不屈的品质所感染。他生前留下遗言:既然他们(指那些动辄以批人整人为乐事者)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们,我死后绝不进入等级森严的八宝山。是的。1983年他们批他,他没有屈服;1987年他们又批他,他也没有屈服。1989年后,在他死后,他们还在死乞白赖地批他,相信他在墓中也绝不会屈服。他可能还会横眉冷对:“几个毛人,算得了什么!”他也许会淡然一笑:“人已往矣,你们还神经兮兮?”我想会是后者吧。
  黎澍走了。他走过七十六年极有意义的人生道路,别我们而去。在长期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工作和史学研究中,他违抗流俗,独具创见,光明磊落,无私无畏,爱护青年,提携后进,堪称一代宗师。他在评论拙作时提出的史学家应当具备的道德品质——“诚实的道德,勇敢的道德,实事求是的道德,独立思考而不媚时的道德”——他自己身体力行,成为后辈学者的楷模。就这个意义上说,他又不曾离去,而永存于我们心间。
  耳际忽然飘来一位剧中人吟诵的诗句:“乘风归去也,天外醉流霞。”
  1989年1月29日深夜写于京东胡家园,1996年1“月20日修改,1997年11月16日再改,1998年3月24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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