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8年第3期


历史家的品格

作者:陈铁建




  历史的脚步匆匆走过,离开黎澍师逝世的1988年,不知不觉已过去了十年。
  1988,龙年。这个被人们称之为或企盼为大吉大利的龙腾之年,似乎有意同人们寄予的厚望作对……
  这年冬天,在我所崇敬的李宗一、陈旭麓两位著名历史家遽然长逝后,接着,黎澍师,这位当代学人的楷模、新时期历史学的开拓者,经过一周的昏迷之后也与世长辞。苍苍者天,茫茫者地,从此天地间失去一位杰出的历史家、理论家和思想家。黎澍师是以文人气质投身于变革现实文化科学事业的英勇斗士。唯其如此,他才与众不同,出类拔萃。
  
  “我深信历史的辩证法一定是整人者人亦整之。我等着看后面的好戏。后来果然就看到了这种好戏的连合演出。”
  
  第一次见到黎澍,在1962年。他那黧黑的面庞,微胖的身躯,一口带着浓重湘音的“蓝青官话”,边思索边叙谈,谈笑自若,语调舒缓,给人以沉稳深刻的凝重感;走起路来,腰挺得直,双目平视,头颅微仰,一副凛然的文人傲骨。所有这些,都给我留下难以忘怀的印象。
  “黎夫子”,也是那次从别人口中听到的对他的尊敬的称谓。那年夏初,李新、蔡尚思、孙思白、陈旭麓、彭明等主编的《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通史》四卷本出齐,作者、编者和一些史学家在北京西单绒线胡同四川饭店小聚。十几位客人中,我大都不熟悉。论年纪,我是全桌人中的最小;在座的先生,全是我久仰大名的学者,如何干之、胡华以及前面提到的几位主编。席间,李新师大概看出我的局促不安,便把我介绍给同席的客人。第一位便是黎澍。我起身行礼,他微笑着点头,格外亲切。我的惶恐顿消,饶有兴味地听他们洋洋洒洒的谈话。在这之前,我只是读过黎澍的论著;那充满历史洞察力和严密逻辑思维的文字,使我虽未见其人却已仰慕久矣。这次见面,使我有一种直感:这位面孔严肃的夫子,对青年一定是位心肠极热的良师益友。
  那时,他是中国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副所长兼《历史研究》杂志主编。除开编刊物,他用很大精力指导青年,提携后学。他手订了研究实习员进修计划、马列主义经典著作书目,发给每一位青年研究人员。最令人振奋的是,他提出青年史学工作者要“学贯中西,博古通今”,并且从理论、方法、古文、外语、写作等方面提出严格的具体的要求。当年他直接指导的研究生和研究实习员,如王学庄、蒋大椿、喻松青、从翰香等,都已成为独当一面的知名学者,成绩卓然,蜚声学界。
  我在1962年秋季考取李新师的研究生,埋头书斋,诸事不问。黎澍制订的学习计划和必读书目,我结合研究生的课程,认真地执行。我与李义彬住在东山八角亭,这是民国初年黎元洪总统议论军国大事的处所。山下是考古所,山上是何干之、彭明的工作室,与近代史所办公中心隔了一重假山,一道园门,颇为清静。平时黎澍不常到所,即使来也难得一见。开会时,他很少向全所人员发表讲话。但他主编的《历史研究》,我是每期必读的。编辑部的丁守和、俞旦初以及张允侯,是八角亭的常客,他们有时会带来有关黎澍和编辑部的信息。
  转眼到了1964年。在动员参加“四清”和学习有关文件的紧张气氛中,不时看到黎澍到所参加各种会议的身影。10月24日,旧历霜降这天,全所人员乘火车离京赴甘肃张掖乌江堡公社参加“四清”运动。黎澍在靠近公社的一个大队担任工作组长。我随蔡美彪在贾家寨大队任工作组秘书,经常到公社取文件,经过黎澍住地,偶尔能见到他。我们从离京的那天起,每人穿一套旧得泛白的棉军服。黎澍体胖,穿上军装,显得圆圆鼓鼓,样子很滑稽。不久,他因营养太差,不适应当地气候,身体实在吃不消,1965年春节前便调到县里主持编写地方史志,住在张掖地区招待所的一间小屋里。我节后进城检查身体时,顺便去看他。他身体略有恢复。说到张掖地区三年困难期间死亡数十万人,他感到异常痛心:“如今老百姓忆苦,不忆解放前,而忆前三年,这件事无论如何都是不该发生的。”他是历史学家,他的心总是贴近现实生活,贴近人民大众。我告诉他:张掖和河西走廊地区还有不少当年西路军伤残被俘者遗留下来。他说,如有机会,应该作些调查才好。张掖“四清”结束,带队者原想把年轻人留在那里劳动锻炼。只是由于黎澍、李新、姜克夫诸公的反对,才使得因营养不良而身患浮肿的我们返京休息半月,转到条件较好的山东黄县劳动。
  1965年末,从劳动地回到北京,作为那个荒诞年代起点的对《海瑞罢官》的批判已经开场。号称“文化大革命序幕”的这场批判,从史学界开刀,绝非偶然,乃是策划已久的阴谋。现在查明,就在姚文元文章出笼后,已跻身“文革”中枢部位的关锋、戚本禹,还有尹达、林杰等人,曾多次在一定的圈子里透露他们的、也是他们主子的对于史学界的形势观。他们说:“历史界像一潭死水,平静是个假象,实际上里边有暗流,是乱糟一团的。”他们说的“暗流”何在,又如何“乱糟”呢?第一,说史学界存在一个“帝王将相派”,一个“保皇党”,因此,“批判历史学界人物的错误,首先要分清他是帝王将相派,还是群众派”。第二,说史学界的“保皇党”“门户之见很深”,“宗派主义厉害”。证据是“范文澜、翦伯赞、吴晗、黎澍同郭沫若有矛盾”,科学院给郭的《中国古代社会研究》颁奖他们也“不服气”。第三,说“保皇党”反对“无产阶级史学革命”,具体表现是:反对农民战争,吹捧帝王将相;反对马列主义,鼓吹历史主义;反对阶级斗争,主张让步政策;反对革命性,史料就是一切。第四,说“保皇党”的成员,有的是“旧史学家”,如范文澜;有的“是个大政客”,如翦伯赞;有的“是个调和派”,如吕振羽;有的“与吴晗观点相近”,如黎澍;有的对吴晗“想在背后讨个好”,如金灿然;有的“政治上糊涂”,如侯外庐;有的“是个起哄人物”,如郑天挺。因此,“历史学界一定要来个大风暴,否则就触不动这些人。看来,学术界也是面临着大动荡、大分化、大改组的新形势。”从这种形势观出发,这帮“史学革命家”决定要借助批判吴晗《海瑞罢官》,实行如下的“革命”策略和“反攻”步骤。戚本禹说:“反面文章还应继续发,发一两个月也不算多。如果发得少,反攻得早,他们就缩回去了。”关锋说:“怎样把反面意见引出来?报纸是否登个读者来信,说:这个问题还不大清楚,姚文元的道理还讲得不大清楚,这是个理论问题,希望不同的意见都发表出来。这样,你们(报社)也不会被动,然后让‘放’一下。”“黎澍这些人可以找一找。他们与吴晗观点靠近。对他们说,不一定漏底,争取他们写;他们不写,请他们推荐作者。”关锋还说,批判翦伯赞,同时带出蔡美彪,蔡是范文澜的“代言人”。等到把他们“引”、“带”出来,就“要打歼灭战,不能围而不攻”。
  于是,由黎澍主编的《历史研究》和以范老为所长的近代史研究所,就成为“史学革命家”们既定的攻击目标。为了保全与维护近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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