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7期
民族志士连横及其《台湾通史》
作者:钟安西
一春旧梦散如烟,三月桃花扑酒船。
他日移家湖上住,青山青史各千年。
不久迎来民国周年纪念日,这是连横在大陆度过的第一个双十节,他兴奋地赋诗祝福:
三月三,春修禊。五月五,湘累祭。
九月之九作重阳,何如十月之十国民呼万岁!
万年呼,甘驰驱,武昌一战诛东胡,
共和之国此权舆。鸣呼!
共和之国此权舆,慎勿内讧外侮为人奴!
然而民国初年的现实,毕竟不能契合连横的憧憬。在此之前,他听到武昌首义志士张振武等人被袁世凯、黎元洪诬杀,顿时受到打击。他不顾时忌,为诗直斥袁、黎二人的行径,为张氏作不平之鸣,诗称:“君不见彭越醢、韩信俎,古来冤狱无时无!”并有了上述双十诗中之末句。
1913年春,连横为参加华侨选举国会议员来到北京。在北京,他参观了当年彭、张、黄、杨四烈士谋刺良弼、袁世凯的现场和他们的墓葬。不久,周游全国各地。他先出居庸关,入张家口,穿大境门,至阴山之麓而返。然后沿京汉路南下,过邯郸、临广武(楚汉相持地),登大别山禹王宫(辛亥激战处),升武昌黄鹤楼。顺流而下,游览沿江各地。入秋后,更渡黄海,历辽沈,观觉罗氏之故墟,寻旧俄之战迹,最后来到吉林,先后任事于当地两家报纸。
连横此次出关,本是为了实现他多年来一直萦绕梦中的“弃儒酬壮志,今日有经童”的理想,他从小极为崇拜郑成功,总想有朝一日能够金革请缨,仗剑驱马去收复失地,但关外的风气同样不能使他振作,很快他就感到“剑气箫心一例消”。那时,二次革命已经失败,民国建立之初带来的光明前景已逐渐暗淡。
四
连横在关外无法达成初衷,次年春天,上书北京清史馆,自请修撰华侨志,不久接到馆长赵尔巽(次珊)的聘书,再次来到北京。在故宫东华门殿庑下,他朝夕与一群逊清遗老相对,心情并不愉快,但借机阅读了清室有关台湾的全部档案,这对他编写《台湾通史》带来莫大帮助。笔耕之余,他遍游京城名胜古迹,“柴市谒文信国公祠”其四写道:
我亦遘阳九,伶仃在海滨。
中原虽克复,故国尚沉沦。
自古谁无死,宁知命不辰。
凄凉衣带语,取义复成仁。
表明他虽然身在魏阙,心中一刻没有忘记还在水深火热中的家乡父老。不过这时国内的情景,已是“大盗窃国柄,小盗乱市朝。群盗争杀人,磨刀迫中宵。京师首恶地,车盖盛官僚。朝登新华门,夕入胡同窑。行人争避道,马蹄得得骄。”他看出了袁氏的逆谋和共和的危殆,便以老母在堂,少妇在室,驰书促归为由辞去馆职,于1914年冬回到台湾。
连横此次大陆之行,是他历次故国之旅中为时最久的一次。他虽然甚不满意国内的政治状况,但是近三年的长期居留和数万里路的壮游,大大加深了他对祖国的了解和情感,也激发了他的诗情。他屐痕所至,几乎必有诗作记游。他赞美祖国壮丽河山和悠久文明,缅怀英雄先烈的丰功伟绩,念念不忘的是他的家乡台湾。诗风也一变而为激昂慷慨,悲壮苍涼,境界得到升华。他这一时期的诗,是他一生诗作最为感人也最有价值的一部分。
连横此行结识了许多民初政坛元老如林森(子超)、张继(溥泉)等人,20年后,他遣子归国,便将之托付给予张溥泉先生。
连横是一位有怀抱的志士,又是一个才情奔放,倜傥不羁的名诗人,他此次在国内还际遇了一件足令古今骚人墨客艳羡不已,典型才子佳人式的风流韵事!
连横在《大陆诗草》自序中称:民初他“戾止沪渎,与当世豪杰,名士、美人相晋接”。这里的“美人”指的便是王香禅女士。
王女士本是台北一位才姿出众的年轻艺旦,能诗多情,少年争掷缠头,但女士守身如玉,皭然泥而不滓,两人在台时便互相闻名倾慕。此次连横在沪又与她相遇,她以诗作求教连横,连教以门径:香闺诗应从《玉台新咏》取情韵,从唐玉溪生(李商隐)取声律,并赠她一部《李义山集》。女士遵之而行,才思大进,以后成为台湾三位最有名望的女诗人之一(另二位为蔡碧吟、李如月)。后来连横出关,不知有意还是奇遇,在吉林这样一个并非通都大邑的边城又见到了她。于是她便成为他羁旅寂寞中最大的精神安慰,“谁知风雪穹庐夜,竟有敲诗斗茗人”(《与香禅夜话》)。次年连横决定进京,女士赠以诗:
数株松竹绕精庐,绝色天香伴著书。
此味年来消受惯,秋风底事忆鲈鱼?
连横次韵答之:
小隐青山共结庐,秋风黄叶夜摊书。
天涯未老閒情减,且向松江食鳜鱼。
后来连横回台,女士似久留天津,两人之间鱼雁频往,在连横诗集中,不时可见他寄赠(或与唱和)这位女才人的篇计。
连横回台后,简择他在大陆近三年的诗作精华共126首编成一集付之剞劂,取名《大陆诗草》,我国近代国学大师章太炎读后称为“此英雄有怀抱之士也。”
五
连横倦游归来,再入《台南新报》。次年,慈母见背。不久,移居台北。从此他便伏处牖下孜孜矻矻从事《台湾通史》的撰拟。他呕心沥血,焚膏继晷辛劳五年,1918年完成了这部历史巨著。1920年,《台湾通史》上、中册在台北相继出版。次年,下册也随之付梓。连横以他无比坚强的毅力完成了毕生的宿愿。又及身看到它的刊布,终于有以安慰先人了。
同年,连横还在夫人沈氏协助下,刺取古今作家有关台湾历史、山川的诗编成《台湾诗乘》6卷。
《台湾通史》出版后,连横名声大噪。1923年春,他偕夫人同游日本,稍息紧张的笔墨生涯。这时,其子连震东已在东京留学,于是一家人徜徉樱花树下,漫步白沙海滨,感到不曾有过的欢快。但是连横乐而不忘其忧,一遇敏感场所,必黯然神伤,过马关伤心之处更是感慨万分:
两山突兀拥严关,海国金汤岂等閒。
落日荒涛望天末,不堪回首是台湾。
连横回台不久,在台北创办了《台湾诗荟》杂志,月出一期,专登各地诗人有关台湾的诗作,隐寓“托诗声以存汉”之深意,作者多是当时文坛名宿。连横除提供本人作品外,还先后发表“台湾漫录”,“诗荟余墨”等短篇随笔。大陆著名宗教人士太虚读后致书连横:“读之觉延平故国虽沦异化,而夏声犹振。回顾中原,乃反若消沉于殊俗者,怃然久之。”
《台湾诗荟》共出22期,1925年10月被当局扼杀。
1926年春,连横第五次西渡大陆,这次他携眷同行,准备长寓杭州。在杭州,他将自己最近13年在台湾的诗作254首结为一集,取名《宁南诗草》,序称这是为了“誌故土也。”
然而一年后,北伐战争发生,江南陷于战火纷乱之中,于是连横夫妇只好退返台北暂避。
次年,连横在台北创办“雅堂书局”,专卖汉文书籍。这时,日本政府已经加强对台湾民众的同化,首先废除了报纸汉文部。接着禁止汉文通行,甚至开始不许学生使用台语。“雅堂书局”因违反禁令很快遭到取缔。连横为了保存民族语言,开始研究台湾方言。他将被人称为“有言无字”的台语作了考证,认为其语言多沿漳、泉,“其中既多古义,又有古音,有正音,有转音”,每字皆可穷本溯源找到对应的汉语文字,因此撰成《台湾语典》四卷。当然,只有暂时藏於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