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0期
红楼风雨梦中人
作者:本刊特约记者
记 者:当时您感觉到社会的这种变化了吗?
周汝昌:这个问题非常复杂,我一下子还没有提炼成几句话的能力。
记者:比方说吧,您是什么时候听到批评俞平伯的理论的?
周汝昌:有一次召开大会,由文化部副部长郑振铎亲自主持。开始我们都不知道这个会是什么内容,后来他发言了我们才知道,说是上面有指示,对胡适的红学见解,大家开始商讨议论。
记者:那个时候已经有俞平伯先生和胡适先生关于《红楼梦》的一些说法是错误的这样的提法了吗?
周汝昌:离这个还远呢,它是一步一步发展的。开始还是讨论,虽然实际上是批判,但一开始还不是那种形式,是说听大家的反响。
记者:当时您的反应是什么呢?
周汝昌:详细的情况我都记不得了。但是非常复杂,而且运动也是一步一步进展的。当时我们的认识都很浅薄,不知道这个事态严重和内容意义的重大。另外一位比我资格老的吴文裕,也是红学家,他最后赶到会场。他比我还幼稚,什么也不知道。他夹着个皮包,座位还没找到,就站在那里说,这考证不能废,还得需要。大家也不敢接话,因为在他之前,大家都知道这个考证已经成为批判对象了。
我和胡适先生的学术见解,特别是对《红楼梦》的见解并不完全一样
随着批判文章的相继发表,一场声势浩大的思想批判运动拉开了大幕,最初的目标是反对在古典文学领域统治了三十多年的胡适学术思想。而被认为与胡适有很大联系的周汝昌被公认为将成为胡适、俞平伯之后第三个批判的对象。
记 者:看到批俞平伯、批胡适的时候,您心里怎么想的?
周汝昌:我老老实实地跟你倾倒我所有的想法。当时有思想斗争,这个不用讳言,有的我是想通了,比如说胡先生的错误,俞先生的错误,包括我的错误,我都可以去接受,也应该改正,按照当时马列主义的教导来改进,按照毛主席的教导来改进。但是这里边我还有想不通的,我也不讳言。在运动当中,有的同志貌似左派先进,把原著的思想跟后40回的混为一谈还不要紧,后40回明明是跟前面曹雪芹唱对台戏的,他也说这个也有好处。对此我怎么也想不通,也不能接受这样的运动批评改造。
记者:在这个问题上您始终没有承认自己错了,也始终想不通?
周汝昌:对。所以后来出现的文章说“周汝昌比胡适更反动”,这个我也接受不了。我和胡适先生的学术见解,特别是对《红楼梦》的见解并不完全一样。
1947年秋,周汝昌因发现《懋斋诗钞》而走上研究红学之路,也引起胡适的关注。胡适立即写信给周汝昌。尽管当时周汝昌只是燕京大学的青年学生,和他的学术地位实有云泥之别,但胡适依然以平等的态度相待,信札的语气客气委婉,真率关切。
就这样的交往关系,使周汝昌竟冒昧地想借胡适珍藏的《甲戌本石头记》、《四松堂集》两部乾隆抄本和有正书局石印大字本《戚蓼生序本石头记》。而胡适竟然在收到周汝昌的信后,毫不迟疑地把书包裹好,托名教授孙楷第带给了周汝昌。
就是在胡适慷慨的帮助下,周汝昌第一次见到了《甲戌本石头记》,并大吃一惊:“原来我所见过的那所谓《红楼梦》,都让人大大地“改造”过了!”
这部书,直到1980年在美国的红学大会上才公开露面。据说携至会上的保险费即高达数万美元。
看过《甲戌本石头记》之后,周汝昌感触良深,写信给胡适,建议他再校订出一部新版来,恢复《红楼梦》的本来面目。胡适接到信后,很快回复周汝昌,对他的建议表示出兴趣和支持,但又说,这是个异常繁重的巨大工程,无人敢于承担;你如愿意做这件事,我可以提供书籍。
就这样,大学生周汝昌与鼎鼎大名的胡适,通过书信来往探讨红学问题,并因此走上了终生治红学的道路。
但是,他们在《红楼梦》版本、曹雪芹生卒年考证,以及在曹雪芹家世没落的原因等学术见解上,有着不可弥合的不同看法。
周汝昌:比如说他对曹家的历史来龙去脉,用了八个字来概括:“坐吃山空,自然趋势。”实际上就是说花天酒地、好吃好喝、吃喝嫖赌,把大家庭“坐吃山空”了。我不敢说反对吧,那也是看法太不一样了。鲁迅先生曾经说过,曹雪芹本人后来流落到西山还喝酒,很傲物不驯,说他是不知由于什么原因家遭“巨变”。“巨变”这两个字,和我的想法完全合拍。曹家不是像胡先生说的“坐吃山空,自然趋势”,这里边肯定有重大的变故。
我再重读《红楼梦》,在第五回里,那个曲子判词说得清楚,“势败”,那个势力败了,“势败休言贵”,势力都败了,你还有什么贵可言?“家亡”,家破了,“家亡莫论亲”,连那个骨肉亲情都不能讲了。所以曹家的大败落,是呼啦啦大厦倾,不是一个缓慢的过程。《红楼梦》里面就写到一场大变故,秦可卿托梦说,现在只不过是眼前一瞬的繁华,跟着来的就是一场大祸,你们家族子孙连立足之地都没有,只有坟圈里头不遭抄没,将来子孙可以在那儿盖点小房安身。
虽然当时水平很低,也不过30多岁,但我看到《红楼梦》真正的背景里边有政局的大变故,对不对呢?跟鲁迅先生的说法一合,我认为是对的。那么我的认识当然就跟胡适不一样。你要说我和胡适一样,我心里怎么能够服呢?
他先夸奖了我的“红学成就”,也提到了毛主席
1954年10月,已经是深秋了,天气也在渐渐变凉。一天傍晚,正处于矛盾之中的周汝昌接到一个通知,要他去人民日报社,说有重要人物接见,这个人就是当时的人民日报社社长、总编辑邓拓。
周汝昌:我跟邓拓坐的是客座,当中一个茶几,上面摆一大盘子散装的中华烟,毛主席当时吃的香烟就是中华牌。邓拓亲自打火给我点烟,对我的热情至今仍是历历在目。他提到了毛主席,夸我说,你的《红楼梦新证》立大功了。你说曹家是政治问题,这个也是正确的。可是呢,你又说《红楼梦》是自传,这个你就错了。
我当时就认为《红楼梦》是曹雪芹的自传,他就是写他个人的一生经历。他的家族是呼啦啦大厦倾,家亡人散各奔腾,惨不可言,跟史料完全合拍。我不过这么说了,怎么就犯了原则性的错误了呢?就要受批判呢?
记者:邓拓跟您谈的时候,您的真实心态就是不接受?
周汝昌:我就是静静地听,不能够答应,一答应就得辩论了,我怎么辩?我就是洗耳恭听,我点头。就这么着过去了。
记者:那邓拓对您提到什么要求了吗?
周汝昌:人家说了,在这种运动当中呢,你做一些比较深刻的自我批评。
这次会见之后,在1954年10月30日的《人民日报》上,人们看到了周汝昌的文章。在这篇经过编辑部分修改的文章中,周汝昌作了一些自我批评,但更多的内容,却是在一些具体学术问题上的辩解。
记者:我相信那个时候是您思想斗争最激烈的时候。
周汝昌:是思想斗争最激烈的时候,第一点,我和胡适不一样。第二点,如果要把高鹗的伪续书混入曹雪芹的原著,还要承认他有功劳,那么,我从20世纪40年代开始的所有工作,和我终生所立下的计划,整个的都将化为泡影。
记者:您现在说的都是一些学术性的问题,可是当时是个政治运动,您始终没有把学术和政治联系起来吗?
周汝昌:对。直到“四人帮”倒台以后,各种问题都可以公开讨论了,我才明白,所有以前这些运动,实质上并没有真正以学术为重点,都是以政治改造为重点。那时都已经到80年代初了,我都多大年龄了!所以啊,我真是一个十足的书生,说得不好听,就是个书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