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0期


红楼风雨梦中人

作者:本刊特约记者




  
  下五七干校“改造”,荷锄担粪,累了坐那里歇歇,抽口烟,还是谈《红楼梦》
  
  “一生能得几知音,难忘先生意最深。鄂北湖田担粪侣,树阴犹切梦《红》心。”这是周汝昌为纪念杨霁云先生作的诗。
   杨霁云,人民文学出版社鲁迅编辑室的老编辑,与孙用、林辰一起编辑了《鲁迅全集》。当年鲁迅讲授、撰作《中国小说史略》,其中《红楼梦》部分的相关资料,尤其是胡适的《考证》,都是由杨霁云提供的。
  1954年,周汝昌调到人民文学出版社时,除了领导之外,第一个与他热情交谈的就是杨霁云。
   1969年,周汝昌被关进牛棚。这年中秋,周汝昌和杨霁云一同到了湖北咸宁文化部五七干校。
  
  周汝昌:杨霁云,一个老专家,曾经和鲁迅通过信,《鲁迅全集》里边收录了他们的通信。他看到我的处境不太妙,一直在鼓励我,说你这红学工作,千万不要因为暂时的不利而放弃。后来我们又一同到了干校。我们两个老书生都不能做重活,领导就让我们两个人抬大粪桶。从厕所那个大深粪坑子里边,用大长竹竿子舀出粪汤子,运到菜园积粪的大坑里。我们两个人抬着,迈着方步,在半途拐弯地方有一棵大树,我们两个人就坐那里歇歇,抽口烟,还是谈《红楼梦》。
  记者:我听说您离开干校比较早,1970年就回来了,而且是中央直接把您调回来的。
  周汝昌:特调的,那个更特别。
  记者:怎么特别?
  周汝昌:公函到了我手里,我一看,这才知道是周总理办公室发的,专电湖北军区司令部,调人民出版社周汝昌回京工作。其实应该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在那个命令上,“文学”两字漏掉了,结果成了“人民出版社”。
  记者:您的经历非常有意思,从四川调到北京、《红楼梦》批判、从干校调回来,都是中央高层直接发话。
  周汝昌:对。
  记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现象呢?
  周汝昌:这个情况就复杂了,我也没有真正地想明白,也没有弄得很清楚。
  
  感受了《红楼梦》这一“精神至味”,其他人生百味也就无所谓了
  
   晚年,周汝昌引发了一场红学热潮。1986年,周汝昌大胆提出《红楼梦》是一部“中华文化小说”。1995年,周汝昌发表《还“红学”以学——近百年红学史之回顾》,指出鲁迅研究《红楼梦》,成为“红学”早期模范和圭臬;20世纪50年代,为政治斗争服务,“红学”之“学”的成分越来越少;后来演变为“阶级斗争红学”,于是“红学”扫地尽矣……后来周汝昌又提《红楼梦》是与甲骨学、敦煌学并列的中国文化的三大高峰与三大显学,引起强烈反响。
  
  记者:尽管在此之前您沉寂了很多年,但是最近这些年又突然变得热起来了,很多人又开始关注您的一些著作。
  周汝昌:是。
  记者:您最近这几年几乎每年都出一本书,您这样的高龄,这样的身体状况,每年出一本书,很不容易。
  周汝昌:最近一两年出得太多了,读者有的很高兴,很受鼓舞;也有少数读者不理解,说周汝昌那样子的条件、年龄,他一下子出了这么多书,此为何故,所为何来;极个别的说得不好听,好像是我为了贪图一点稿酬要把莫名其妙的一些书都弄出来。
  记 者:您怎么写呢?现在您的眼睛都看不见了。
  周汝昌:我写大字,尽量地大,尽量地黑,使得我眼睛能看到。
  记者:模模糊糊。
  周汝昌:但是仍然不行,错了行的,两个字摞到一起的,单个的字几个笔画纠缠在一起的。我孩子再用电脑打印送出版社。孩子看不清我写的字,还得来问我。在这些方面费的功夫时间,比我本人写花的时间还多。局外人怎么能想象?
  
  1986年,周汝昌宣布不在《红楼梦学刊》上发表文章。作为世界上研究《红楼梦》时间最长、著作最多的学者,几乎所有的红学争论都能与他挂上钩。然而令人费解的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周汝昌却与红学界保持着相当的距离。
  
  记者:听说您好像不太喜欢“红学家”这样的称呼?
  周汝昌:是的。
  记者:为什么呢?
  周汝昌:原因很复杂,一是他们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把我看得比较单一。第二个理由,不怕你见笑,就是不喜欢这个名词。红学这么多年的历史,其中有很好、很宝贵的历史经验教训,也夹杂着一些不良的东西,而且在文化界乃至读者中都发生了很不好的作用、影响,我心里不喜欢。如果把我跟那一类的红学家都搅在一处,我心里有点委屈。
  记 者:您在总结红学百年学术史的时候,基于怎样的考虑要呼吁还红学以“学”?
   周汝昌:那是我1995年在《北京大学学报》上发表的一篇长文中提出的观点。我还提出红学的悲剧性,它可悲在什么地方呢?因为红学是我国学术史上一门很独特的学科,文化内涵极丰富,文化品位极崇高,然而容易被研究者当做一般研究对象对待,“红学”落于低层次的人士之手。如我,勉强冒称一个“学者”,也不过在三流层次,还有一些尚不如我,根本不具备研究此学的条件。红学,一时好不热闹,但往深里看,可归结为一句话:“学”不足而“红”很虚。
  我呼吁还“红学”以学,这“学”体现在三方面:一是这学应是中华文化之学,而不指文学常论,因为《红楼梦》是中华大文化的代表著作之一,其范围层次远远超越了文学的领域;二是这学应是科学学术的研究,而不是指一般的文史基本知识的考据;三是这学必然会引发理解认识的“冲突”——思想的、学力的、文化素养的、审美层次的以及人生阅历的种种冲突。
  记 者:我明白了,您进入红学,虽然风风雨雨,坎坎坷坷,但您一往情深,成为享誉海内外的著名红学家,是因为这部书在您心中的位置太重要了。
  周汝昌:你说得对。这部书起到太良好的作用了。古人有对联说得很对,“不如意事常八九,可遇人言只二三”,我做这个学问,在这样艰苦、不太有利的条件之下,难道我一直都很高兴如意吗?当然不是。但是,当你不如意的时候,怎么办呢?什么是你提高心情、情绪、志愿、毅力的因素呢?我告诉你一句实话,就是《红楼梦》!
  《红楼梦》一书在我心中的位置、在中华大文化中的位置、在中国的位置,的确很崇高。黄遵宪说这书是“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部好奇书!”毛泽东曾讲过中国除了一部《红楼梦》外,其他都骄傲不起来。我认为中国文化有三大高峰和三大显学,震动了全世界。一个高峰是甲骨学,代表了中华文化早期的造诣;一个是敦煌文化,可包括南北朝、隋唐这个极不寻常的文化历史大阶段;而《红楼梦》则可包括宋元明清这一大阶段的文化精神实质。三者都代表了一个重要历史文化时代的辉煌遗产,都是高峰,都是显学,并列无愧。曹雪芹自我感叹:“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不能说就是我解了“其中味”,但世人都知道我一生矢志不渝在解味、体味、品味、玩味、寻味。感受了这一“精神至味”,其他人生百味就无所谓了。
  
  (本文素材由中央电视台《大家》栏目提供,CCTV—10每周日22:10,每周二22:39播出)
  (责任编辑 汪文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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