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1期


我与周总理交往的片断回忆

作者:张瑞芳 金以枫




  
  瑞芳,你还有六年啊!
  
  三天后,终于在我们出发前的一天,4月14日,在人民大会堂的上海厅,周总理如约接见“中日友协访日代表团”的全体成员。此前他一再带话给大家,要我们解放思想,把出访可能遇到的各种问题都提出来,以使这支队伍能以一个从容、坦然的状态出现在访日行程中。今天,他是来检验这支队伍的,并为一些疑难问题作出定论。要知道,这是冒着很大风险的。
  这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见到周总理,也是一生中第一次参加这样气氛特殊的接见。
  周总理在姬鹏飞、朱穆之等同志的陪同下步入接见大厅。全体成员沉默地站了起来。要是过去,大家会高高兴兴地迎上前去,我也会欢快地奔到总理面前,而现在我也一动不动地站在自己的座位前,气氛出奇地肃然。
  周总理沿着排列整齐的沙发座位,缓步走着和大家见面。所有被接见的“老同志”恐怕都像我一样,1965年以后就没有面对面见到周总理了。想得出,或更准确说,感受得到,每一位和总理握着手的“各界人物”心都在颤抖。总理先和代表团团长廖承志握手,在他面前停了好长一会儿,然后依次是楚图南、马纯古、华罗庚、董其武、荣毅仁、王芸生……总理每到一个人面前,一边握着手一边低声又很轻松地聊两句。
  我等待着,等待着,感到时间特别长;一位,两位,近了,近了,我都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两只手也变得冰冷。总理终于站在了我的面前!七年不见了,几秒钟的对视,我感到一阵心酸,但我知道在这个场合、这个时间,我必须不动声色。总理瘦了,他一向光彩照人的面容明显地憔悴了,脸上出现了我从没见过的老年斑,炯炯有神的眼睛也显得有些暗淡疲乏。我哪里想得到,他那时已经病魔缠身!我的心里有着千言万语,却只能用眼睛定定地望着总理。
  总理也打量着我,意想不到地冒出一句:“头发染了?”声音里带着轻松的笑意。
   “嗯。”我完全没想到七年没见的总理第一句问候的话是这么讲出来的,但我脑海里的镜头马上切换到了三天前的西花厅,我和邓大姐的对话。
   “再长出来怎么办?”总理俏皮地歪着头微笑,好像故意为难我一下很好玩。
   “再染!”我条件反射般地回答。
  总理又回看我一眼,随即走向我右手边的上海劳模倪海宝面前。
  这时,我的眼睛完全被泪水遮住了,看不清总理依次移过去的身影。我完全明白了总理的意思,大姐已经把关于我的一切谈话告诉他了。
  大家落座以后,总理和方方面面的代表有问有答地谈了两个多小时,有工会工作、妇女工作、农村工作……他要大家发挥主动性,不要因为怕说错话而不说话。他还问到代表团里医疗人员配备情况,并特别问及董其武等老同志们的健康状况如何。说到健康,自然也就说到在座各位要保持良好状态,准备投入“战斗”,总理笑着说:“叶帅曾建议,将中年划分升高到六十岁,我很赞成。”然后他朝着我坐的方向提高声音:“瑞芳,你还有六年啊!”
  总理这突如其来的最后一句话,是对我讲的,也是对在座所有同我一样心情的人讲的。一个积极的人生态度不能总沉湎于对往事的回顾,而要向前看,对我来说,离中年的上限还有六年,何况一个想做事又能做事的人,还怕没事可做么!我低下头,心里感到热烘烘的,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抚慰我尚未痊愈的伤痛处,我的眼泪又一次滴落胸前……
  一会儿,话题谈到文艺界,总理的语气有些激动,他问,为什么不准黄宗英去深入生活?他还说,严凤英的死是没有人关心她。最后,他向在座的人为《李双双》讨个说法(这也是我在三周的学习中提出来的问题),问道:“《李双双》影片有什么问题?是作者有问题?为什么要批判?错在哪里?把我都搞糊涂了。”谁都知道周总理当年是充分肯定《李双双》影片的。
  全场沉默。
  总理直截了当先问当时身任国务院文化小组的负责人:“于会泳,你说,为什么要批判?”
  于会泳支支吾吾:“我没有经手这事。”
  总理换一个人问:“浩亮,你说?”
  浩亮连话都不敢接。
  总理又转向李炳淑:“你是演员,你看这电影有什么问题吗?”
  李炳淑老老实实回答:“总理,我说不清楚。”
  总理再转向老前辈:“冰心同志,你是老评论家了,这部影片有什么问题?”
  冰心大姐回答得柔中有刚:“当时看过,觉得不错,记不起细节了。”
  我感到我这个当事人不能不讲话了,于是主动“检讨”说:“1962年放映的时候它是好的,如今看来它不符合样板戏总结出来的‘三突出’创作原则。按照‘三突出’的原则,李双双算不上是英雄人物,因为她阶级自觉性不高,只能说她有朴素的阶级感情。她作风简单,时常和人吵架。她学习文化只看识字课本,她没有学习《毛选》。”
  我的回答现在看来是那么可笑,但当时我确实是非常认真地讲出来的。
  总理对我的回答似乎并不满意,他沉默了一会儿,口气缓和下来,说道:“李双双做了很多事情,都是为公的嘛!只是她丈夫的思想有点中间,要历史地看这个影片。整个影片的倾向是好的嘛!现在,连李双双的歌也没人唱了。”说到这里,总理的思绪好像有点飘回“三亿神州新姊妹,人人竞学李双双”的时代。
  (摘自《岁月有情——张瑞芳回忆录》,中央文献出版社2005年12月版)
  (责任编辑 谢文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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