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西南联大往事杂忆

作者:胡邦定




  剧艺社也是联大非常活跃的社团之一。我不是社员,但我常看他们演出的许多感人的剧目。昆明基督教青年会在联大新校舍旁边有个学生服务处,里面有个极简陋的、用木头盖的小礼堂。剧艺社就利用这个场地,演出过许多独幕话剧,如《禁止小便》、《未婚夫妻》,还在校外演出过《风雪夜归人》、《阿Q正传》等等。一二一运动期间,他们在街头演出近30场《凯旋》,这是王松声同学含泪连夜赶写出来的。其剧情是讲国民党发动内战,使得父子在战场上互相仇杀的故事,情节真实、生动,感人至深。每次演出,观众没有不流泪的。反映一二一运动四烈士之一潘琰的《潘琰传》,是郭良夫同学三天三夜不合眼赶写出来的,在昆明连演六场,座无虚席。这些不单是话剧,而且是血与泪的控诉,既富于战斗性,也富于思想性和艺术性。王松声、程法仅、郭良夫、肖获、张定华、汪仁霖、胡小吉、裴毓荪、徐应潮、小西、温功智……都是剧艺社多才多艺的干将。这些人除了1946年毕业离校的,差不多都到了清华,因此又在清华展开了进步的戏剧活动。他们在长期的战斗生活中培养了深厚的同志情谊。直到今天,社员们都是80多岁的老人了,彼此间的联系一直不断,常有聚会,还出了一本《剧艺社社友通讯》,已经出了30多期,足见他们之间的凝聚力有多么强。
  联大学生社团很多,各有其辉煌经历。我只说了高声唱合唱队和剧艺社,是因为比较熟悉。其他社团,有校史和许多文章记载,我就不说了。
  
  壁报
  
  壁报是联大同学对时局、对政治、对社会、对生活发表意见的园地,有时也有短小的创作,如诗歌、小小说之类,丰富多彩,风格各异。每次新壁报挂出来,常见有人拿着纸笔,站在那里抄点什么,说明有些文章很有看头。
  且从我自己编的一份壁报说起,从中可以看到编报人的辛苦。联大规定,学生办壁报,要到训导处登记,还要有一位指导教师。1944年初,我们历史系1946级成立了级会,决定办个壁报,起名《潮汐》,由我和李凌同学负责。我们请中国近代史教授邵循正为指导,到训导处登记时非常顺利,还发给我们大约有一张单人床那么大的一块木板,作为壁报的载体。木板很粗糙,我们先用报纸把它满满糊上,使之平整,然后再用很白的连史纸盖上。为了让文章字迹清晰,整体美观,每篇文章都用同样大小的连史纸,用钢笔蘸着黑墨水誊写一遍。报头是我请重庆中央大学建筑系的一位同学特地画了寄来的,以蓝天和奔腾的潮水为背景,并在画面右上方写上“潮汐”两个美术字。稿子都是本系同级同学写的。出报之前送请邵循正教授审阅,他看得很仔细。记得一篇题为《谈讽刺》的文章里,有“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两句,邵先生特地把“嬉笑”的“嬉”字改为“嘻”字,此事使我终生不忘。1944年5月3日夜晚,我和李凌忙了整整一通宵,到5月4日凌晨3点多才完成。当我们拿出去悬挂时,联大校门东侧的民主墙上,已经挂满20多份壁报,包括《文艺》、《生活》、《现实》、《耕耘》、《民主》等等,真是琳琅满目,蔚为大观。我之所以要讲这段往事,是我深知这些办壁报的同学都和我们一样,自己虽穷,却愿意挤点钱来买纸张文具,花时间、精力约稿、看稿、改搞、抄写、出版,个人没有任何私心杂念,就是凭着一股热情、一种信念,思想上或清晰或朦胧地想表达一种理念,追求一个目标。
  联大的壁报各有个性或特色,影响比较大的壁报有《现实》、《文艺》、《生活》等。《现实》,顾名思义,就是因为对现实有意见要说才办这份壁报的。起初他们翻译美国杂志对中国的批评文章较多,尤其是《Time》上的文章,如史迪威事件等等。他们还自己写时事评述,综论国家大事,并及时报道抗日战事的真实情况,分析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的原因,现实性和政治性都非常强,深受同学欢迎。《文艺》是文艺社同学办的一份壁报,他们提倡“为人生而艺术”,不赞成“为艺术而艺术”。文章虽然都比较短小,但都是入世的,现实性、思想性都比较强。从形式上看,由于是文艺人编的,所以版面特别清新、素净、美观,颇有观赏性。《生活》是外文系1946级级会主办的。他们提出“反映生活、批评生活和改造生活”为宗旨。壁报既有对校内生活的批评建议,也翻译外国杂志批评和揭露中国国内问题的文章。外文系一直是个大系,比文学院其他几个系的人都多得多。人多,能写文章的人才也多,所以《生活》壁报的文章一直是比较受到同学们欢迎的。在1944年“五四”联大民主墙上众多壁报当中,有一份特别另类,它的刊名我已经忘记了,只知道是三青团的同学办的。它的文章既空又少,填不满一整块木板所提供的容量。于是他们在壁报四周贴上两排类似菊花样的黄色野花,显得不伦不类。当时我只觉得可笑,都是大学生了,怎么好意思拿出这种货色来呢?显然他们是奉命办事,却收到这种招人讪笑的后果,真不知他们是怎么想的。现在看得比较清楚,当时执政的国民党,手中没有真理,失去人心,使跟着他们走的三青团员们处境尴尬,进退维谷,说话、写文章都没有底气,怎么可能办好壁报呢?出这种洋相,也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了。
  
  大师风范
  
  在联大读书,一个突出的感受是大师如云。梅贻琦有句名言:“所谓大学者,非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证诸联大,最为贴切。联大确实一座大楼也没有,而大师之多,举国无匹,文、理、法、工学院处处星光灿烂,目不暇接。这也不奇怪,集北大、清华、南开三名校于一堂,自然人才济济。以大一新生必修的国文、英文两课的教师为例:教大一国文的有:杨振声、朱自清、闻一多、罗常培、罗庸、沈从文、浦江清、王力……等享誉全国的名家硕儒。教大一英文的,先后有叶公超、钱钟书、潘家洵、卞之琳、杨周翰、王佐良、李赋宁……诸先生,皆一时俊彦。这说明,新生一入学,就能亲聆自己慕名已久的大师的教诲。这无疑是令人兴奋而快慰的事情。伦理学也是大一必修课,讲授者是文学院院长冯友兰教授。他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多次到国外讲学,一般会设想他一定是位洋派十足的教授,然而第一次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却是一位典型的国学老夫子的形象:戴深度近视眼镜,三寸长须,着蓝色长袍、黑马褂,足登中式布鞋,操浓重的河南口音,且时有期期艾艾的毛病。他讲课的内容主要依据他的名著《新世训》。因为联大没有能容全校大一学生的大课堂,只能在一片松树环抱的空地上讲课。他一开始就说:“当年孔、孔、孔子杏坛讲学,我们今天在、在这松林里授课……”他讲话节奏平缓,没有抑扬顿挫,但逻辑性很强。这景象和冯先生的音容笑貌,至今还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听陈岱孙先生的经济学,则又是另一种感受。这位在哈佛大学拿到金钥匙的博士,时任联大法学院院长,每次上课,他都着整齐的西服,打领带,手提一个大皮包。上课时间是上午10—12时,陈先生总是提前三五分钟就在教室门前散步,差一分钟左右就站上讲坛,然后准时开讲。由于选修陈先生经济学的人多,只能在离生活区较远的一个能容200来人的大房子里上课。起初,每当快到下课的时候,有些同学惦着赶到食堂吃饭,不免有些躁动。陈先生就说:“我戴着两块表,绝不会误了你们吃饭的时间。”这种“安民告示”很有针对性。因为联大学生食堂一般只管午、晚两顿饭,许多同学是空着肚子来听课的。说到陈先生讲课,最大特点是清晰,没有多余的话,字字句句都让你听得真切。20世纪40年代刚进大学的学生,对西方经济学可谓一无所知。陈先生却能像剥竹笋一样层层剖析,从概念到理论体系都给你一个完整而明确的认识。比如他讲边际效用时,就举了许多实例,使听者易于理解。从这里联想到联大一直重视基础课的教育,给一年级学生上普通物理课的教授就有:吴有训、赵忠尧、郑华炽、霍本权、张文裕、王竹溪等,都是一代宗师,物理学界的翘楚。其他系对基础课也大体类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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