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西南联大往事杂忆

作者:胡邦定




  1942年夏我在重庆考入西南联大历史系,到1946年联大结束,除中间休学一年,在昆明新校舍住了整整三年。往事历历,如在眼前。我把自己的回忆忠实记录下来,其目的,聊志雪泥鸿爪云耳。
  
  住宿
  
  一年级刚进校时,文学院部分新生住在新校舍南区一幢坐北朝南的小楼里,楼上楼下各10间房,楼下每间放4张双人床,一屋8人。楼上无床,一律打地铺,8副铺盖紧密相连。愿意打滚的,可以从北头一直滚到南头。当时年轻,小的18岁,大的也不过20岁。一开始,确有人在地铺上滚来滚去,因为从来没体验过这种生活,不免感觉新鲜。我有幸忝列其间。虽然不是“大被同眠”,却称得上大铺同眠。不久,“革命虫”出现了,而且一视同仁,你有,他有,我也有。初时稀奇,还有点紧张,时间一长,就处之泰然了。见到它,只是坦然一笑,谁也没有怨言。如果谁一直没有发现这玩意儿,还有点阿Q看着王胡子捉虱子的失落感。
  一年后搬到新校舍西区的学生宿舍,每间房放20张双层床,放在房间的两侧。两张床为一单元,中间放个用木板钉成的长桌,上面吊一盏光线暗淡的电灯。两张床一边临窗,一边是过道,并拉上旧床单或旧被面之类,以示自成一统,非自己人或熟人,一般不会进来。一个单元的床与另一单元的床紧挨着,中间同样用破油布或打行李的棉毯之类隔开。相邻床上的两个人靠得非常近,一翻身就能碰着,而且呼吸之声相闻,但却互不来往,彼此不通姓名,甚至连面孔都不大熟悉。因为只有小单元里的4个人是自由组合的熟同学,别的单元的人往往既不同系,又不同级,互相都不往来的。记得1944年一天的晚上,我和同系、同单元的李凌辩论一件事,争得面红耳赤,各不相让。在我们暂时停战的时候,相邻的单元里也在激烈争论。这时李凌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说了一声“混蛋”,这明明是对着我的。不料旁边争论的同学以为是骂他的,立刻跳过来大兴问罪之师。我们解释了好半天才算了结。
  昆明冬天晚上也相当冷,宿舍不仅不生火,连门都是日夜敞着的。当时同学的行李都很简单,一般只有一床薄棉被。中文系同学王松声是从延安过来的,比别人大几岁,晚上睡觉时为了保温,把一切可加在被上的东西都放上,包括衬衫、裤子、毛衣、薄外套等等。同单元历史系张光琛(张彦)同学提醒他:“还有一条领带怎么不加上?”大家都哈哈大笑。这种穷开心的玩笑,在同学间是常有的,说明联大同学在“一箪食、一瓢饮”的情况下,仍然不乏幽默。
  1943年暑假,我通过亲戚介绍,到昆明一家公司打工,做些抄抄写写之类的杂事,一月下来得了600元法币,我全部用来买了一双车胎底的皮鞋,准备靠它混个两三年。不料第二天晚上就有小偷光顾,把所有脱在地上的鞋都偷走了,只有特别细心又睡上铺的同学,每晚脱下鞋子就放在自己脚后头的人才免遭此难。在新校舍3年,虽只遇到一次小偷,但听到别的宿舍被盗的事却有四五回。当时多数同学都“身无长物”,仍不免被偷,说明还有更穷的人在。
  
  晚自习
  
  联大学生宿舍灯光太暗,晚上根本没法看书。出路只有两条:一是到图书馆抢座,说抢,是因为图书馆座位不够。以我入学的1942年为例,文学院、理学院、法学院三院共有1600多名同学,而共用的新校舍大图书馆仅能容800人。粥少僧多,只有“抢”,才能有一席之地。图书馆每晚7点开门,6点一过,就有人陆续到门口等候了。大门一开,黑压压的一大群人蜂拥而入,那阵势相当壮观。“抢”图书馆座位的主要是男同学,女生极少,因为她们挤不过男同学。挤进去之后,有人不仅自己占个座,还要用书本、笔记夹,乃至椅垫之类,为好友代占一两个座位。有的男同学为了照顾自己熟识的或心仪的女同学,每天特别殷勤地为她占个座。这无疑是比请吃“焖鸡米线”更受欢迎的“骑士行为”。
  另一条出路是坐茶馆。在新校舍附近文林街一带有好几家茶馆,每家都有十多张方桌,可容五六十人左右。当时昆明电力超负荷,电压不足,根本达不到220伏。茶馆老板就用110伏200瓦的大灯泡,照得店堂十分明亮。泡一杯茶可以坐一个晚上。当然茶馆不像图书馆那么肃静,看书的、聊天的、打桥牌的各行其是。大概有一半人是认真看书的,部分人是边看书边聊天的,还有一部分人专心打桥牌,其中有人只是偶尔打一打,有人则是上瘾的,常打不厌。联大规定学生修业4年,要读132个学分才能毕业。我看有人打桥牌所费的时间,大概不少于40个学分,但这并不一定影响他们的学业成绩。就是在这种嘈杂的茶馆里,不少人坚持了自己在学术上的艰辛探索。
  说到喝茶,还有一件趣事:化学系1946级同学李建武,是我中学同学,睡在我的上铺。他是个最规矩的学生,不仅不抽烟、不喝酒,连茶也从来不喝一点。一次他到茶馆来找同学,坐定之后,我知道他不喝茶,就把一杯茶连茶带水都倒掉,然后续上一杯白开水给他。不料到了夜里,他辗转反侧不能入睡,以致影响了我的睡眠。我问他“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他说“晚上喝茶了,睡不着觉”,我听了几乎要笑出声来。怎么一片茶叶也没有的白开水也能使人兴奋得不能入睡呢?我想可能是心理作用。我记下这件事,是想说明联大同学的生活习惯差距是很大的。但正像冯友兰教授在《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碑文上所说:“同无妨异,异不害同,五色交辉,相得益彰。”
  
  严格要求
  
  联大对学生的学习成绩要求很严,一学年三门功课不及格就勒令退学,从不含糊。个别学生对梅贻琦严格执行考核制度颇有微词,曾有人在教室墙的外侧用粉笔写上“打倒梅特涅”几个字,这是用1918年维也纳三月革命时,工人、大学生反对奥地利专制独裁首相梅特涅的口号来影射梅贻琦的。记得在一次全体学生参加的国民月会上,梅贻琦重申了学习纪律,并且说,国家在抗战时期办学,很不容易,学生如不勤奋向学,应当于心有愧。然后他气愤地说:“说我们是梅特涅,我们就是梅特涅!但考核标准绝不降低!”这件事过去60多年了,我至今还留有鲜明的印象。
  我是历史系的,大一读吴晗先生教的《中国通史》,他要求很严。记得学年结束公布考试成绩时,最低的只有12分,也有59分的,说明吴先生一丝不苟,毫不容情。
  说到考试打分,还有一个故事。我三年级选修了刘崇教授的《西洋近代史》。学年终结公布考试成绩时,没有我的分数。我很奇怪,就去找刘先生。他很生气地拿出个用包袱皮包着的一沓卷子,并找出我的考卷说,你抄了另一位同学的。证据是有一题答案相同,而我写错了一个字。事实经过是,那天考试时我去的较晚,别的同学都在后排坐定了,于是我坐在第一排。不料还有比我晚的。一位平时从无来往的女同学一来就坐在我的右边。当我写完一张卷子时,她忽然把它抽去,不久又还给了我。当时我们都是20岁出头的人,当然不好意思举手报告:“老师,她抽去我的卷子。”老师就坐在我们前面看书,他不管,我自然也就不说什么了。不料因此不给我记分。我不想对刘先生说明当时的经过情形,只是说不能代人受过。刘先生很坚持,我也就怏怏地走了。但事后我并不很介意这件事。因为我三年已选了120个学分,少了这6个学分的成绩,还有114个学分。到四年级再修20多个学分,就可以轻轻松松地毕业了。刘先生一直是我尊敬的老师,这件事虽然不愉快,但我能够理解。毕竟他是爱护学生,从严格要求的原则出发的。
  
  社团
  
  
  社团活动,是联大生活的一个亮点。文学、艺术、诗歌、戏剧、音乐、体育,各种不同爱好的同学各自组成自己的社团,也有为加强同学之间的联谊而集合在一起的,如群社。联大社团活动直接同全国乃至昆明的政治形势相关。1941年1月皖南事变之后,国民党掀起反共高潮。当时联大比较暴露的地下党员和进步同学,根据地下党的指示,纷纷转到州、县隐蔽,多数是在中学里当教员。1941年底日本偷袭珍珠港,并发动太平洋战争,香港沦陷,许多德高望重的爱国人士身陷孤岛,买不到机票离港。而蒋介石的连襟、时任行政院长的孔祥熙的女儿(即“孔二小姐”),却占用极为稀缺宝贵的飞机,运她的老妈子、洋狗以及大量私人用品。《大公报》揭露了这件事,引起联大学生极大的愤慨,发起了“倒孔运动”,要求孔祥熙下台。这一下触动了蒋介石那根脆弱的神经,立即派大特务康泽到昆明来彻查,并要逮捕积极参与这一运动的进步学生。这样又有少数左派同学离校暂避。由于这两次事件,联大校内的政治空气就相对沉寂起来。我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校的。当时社团活动基本停摆,歌咏活动也一样消沉。1943年下半年,外文系黎章民同学倡议,邀集12位男同学组成一个“僧音合唱团”,男女声高低音4个声部,各由3个男同学担任,我被编在女高音声部。当然,这只是按乐谱分部来唱,并不像京剧男旦那样要捏着噪子装女声。为什么只有“僧音”,而没有“尼音”呢?因为当时学校里集体活动少,男女同学的交往也不多,所以就没有找女同学参加。这件事,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联大社团活动低潮时期的一个情况。1943年下半年以后,下乡的进步同学陆续回来,校内气氛也逐步活跃起来。特别是1944年历史学会主办五四晚会以后,联大校内生意盎然,政治空气日益浓厚。“僧音合唱团”已经结束,爱好歌唱的同学常在一起唱歌,并要求有一个活跃文化生活的组织,于是,到1945年就正式成立了高声唱合唱队,每星期二、五晚上练歌。我们唱的多数是以爱国、抗日、民主为主题的歌曲,如《我所爱的大中华》、《黄河大合唱》、《流亡三部曲》,还有《茶馆小调》、《五块钱》、《古怪歌》、《民主是哪样》等等,也唱一些抒情歌曲,如《红河波浪》、《都达尔与马利亚》、《红彩妹妹》、《幽静的岸滩》,还有洋文歌《A Song of Peace》《Dark Eyed Russian Girl》等等。参加高声唱合唱队的主要是联大同学,也有个别喜欢唱歌的中学生。记得昆明学联举办过一次歌咏比赛,三名获奖者都是高声唱合唱队的,第一名是我们歌咏队最好的女高音陈水莲,第二名就是一位初中二年级女生,第三名则是联大的一个男同学。在一二一运动期间,高声唱合唱队的同学走上街头,高唱《凶手,你逃不了》、《告士兵》、《告同胞》、《安眠吧勇士》等控诉和动员群众反对国民党政权的歌曲,还向群众教唱《送葬歌》,为四烈士大出殡做准备。当联大结束,复员回三校以后,高声唱合唱队并没有消失,而是分蘖发展了。以高声唱合唱队的队友为酵母,分到北大的,和北方同学一道成立了沙滩合唱团,在清华是大家唱歌咏队,在南开则组成南星合唱团。北京如今还有个老同学合唱团,最初倡议组织并成为合唱团骨干的,也是高声唱合唱队的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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