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高莽的俄苏文学不了情
作者:本刊特约记者
就这么简单,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我说我翻译的是有进步思想、有革命思想的东西,是给我们广大的劳动人民看的。所以就坚定了我的信心,后来我的笔名就改成了乌兰汗。
与戈宝权会见之前,高莽曾用过一个“何焉”的笔名,表达了自己心中的迷茫;会见之后,高莽起了一个新的笔名:乌兰汗。这是蒙古语,寓意是要当一个红色的中国人。20世纪50年代,苏联的文学艺术充实着中国年轻一代的精神生活,看苏联电影、唱苏联歌曲、读苏联的书籍,成为了当时的风尚。两个社会主义大国有着共同的理想和激情。
记 者:那个时候的苏联,对于中国人来讲,就是相信苏联的今天就是中国的明天。那个时候,大家都是这样一个想法:苏联老大哥。
高 莽:就是,当然这里面也有些是错的。它是老大哥,又不是老大哥。我举一个很简单的例子,比如说,20世纪50年代后期,有一次,作家协会的主席茅盾和他们作协的负责人苏尔科夫谈话。在谈话的时候,茅盾说,我们《世界文学》杂志准备要登美国作家海明威的小说《老人与海》。 而在苏尔科夫的思想中,只有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两种敌对的概念,所以他说,你登《老人与海》肯定是有问题的,就是鼓励个人主义,鼓励个人奋斗,等等。当时茅盾就说,不见得。他说,我认为这个作品是好的。后来我们很快就登出来了。过了很多年以后,苏联才把这个登了。
记 者:那个时候作为个人来讲,对苏联的感情是什么样子的?
高 莽:也是不同的。那个时候,我第一次到苏联去的时候,你想想,社会主义苏联,多光明呀。我们作为外宾,人家是尽量地使你满足。你要什么有什么,你希望什么有什么,可是老百姓确实是非常苦的。我觉得俄罗斯人挺纯朴、挺单纯、挺善良、挺友好、讲义气,不过也好喝酒,或者其他生活方面有一些我们看不惯的事情,但是他们能够培养出那么多的大人物,我不讲政治的,就说文学艺术方面,有多少大家啊!
记 者:文学、音乐、绘画领域都有世界级的人物,都是大人物。
高 莽:当然,我们现在看的大人物,有的西方不承认,像列宾,西方根本不承认这么一个大画家。其实从真正的群众的角度、群众的观点来看,他们确实是为人民服务的,是为劳动者服务的,像《伏尔加河的纤夫》那张画,你说没有那种生活,不表现那种生活,你哪知道俄罗斯人民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高莽以毕生的精力致力于向中国读者介绍世界优秀文学作家和作品。在担任《世界文学》杂志主编期间,他主张杂志尽量多地介绍国外新的文学流派和有代表性的新作品,为读者带来更多、更新的世界文学营养。早在1987年,《世界文学》就将德国著名作家、《铁皮鼓》的作者君特·格拉斯介绍到中国,不仅介绍了作者的小说,还介绍了格拉斯论文学、格拉斯访问记、格拉斯小传、格拉斯绘画艺术以及中国学者的评论文章。而当时该作家在国外文学界还备受争议。1999年9月30日,君特·格拉斯成为20世纪最后一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仅从这件事,就能看到高莽对翻译介绍世界文学的前瞻性眼光。
所幸我没有见她,如果见她,
我还会用旧的观点来看待这个女诗人
在北京一座普通的公寓里,我们听到了一首陌生的俄文诗歌,这是高莽在朗读他最喜欢的一位俄罗斯女诗人阿赫玛托娃的诗歌《安魂曲》里的诗句。阿赫玛托娃,生于1889年的俄罗斯,被公认是20世纪世界最伟大的诗人之一,人们把她同“俄罗斯诗歌的太阳”普希金相提并论,称她为“俄罗斯诗歌的月亮”。她一直坚持俄罗斯古典抒情诗的传统,主张艺术至上,因而受到苏联政府长期的批判和排斥。
1946年8月,高莽突然接到了一个翻译任务,其中涉及到阿赫玛托娃。
高 莽:当时我在哈尔滨中苏友好协会工作,让我翻译那个联共布尔什维克中央关于《列宁格勒》和《星》两个杂志的决议。决议批判了文艺界的一些人士,点名特多的主要有两个人,一个是左琴科,一个是阿赫玛托娃。我就翻译了,不仅翻了,而且我完全接受了他们决议的思想。比方说,把阿赫玛托娃看成是一个荡妇,一个从尼姑院跑回来的尼姑。这个认识在我脑子里的印象很深。1954年,我和作家代表团去苏联参加苏联作家第二次代表大会,和阿赫玛托娃住在一个旅馆里。所幸我没有见她,如果见她,那个时候我还会用旧的观点来看待这个女诗人,觉得这不是一个好人。
记 者:1954年的时候,在苏联她也没有得到平反?
高 莽:她已经平反了,因为她的名气太大了,影响太大了。那个时候苏共中央对她的批判让人家不服气,没法服气,所以不能不选她做列宁格勒的代表。
记 者:但是并没有完全地给她平反?
高 莽:平反了,但不发表她的作品。
阿赫玛托娃命运多舛,第一任丈夫1921年以“人民公敌”的罪名被处死,独生子成年后两次被捕入狱,1966年,她在忧患中去世。这位喜欢吟诵女人隐秘感情的诗人,作品曾长期被禁止出版。
1946年的《联共(布)中央关于〈星〉和〈列宁格勒〉杂志的决议》把阿赫玛托娃骂得一塌糊涂,说她是“混合着淫声和祈告的荡妇和尼姑”。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一些禁书开放,高莽在北京图书馆借到西方出版的阿赫玛托娃原著,一看才发现,阿赫玛托娃的诗歌毫无荡妇的影子。尤其是读了她的长诗《安魂曲》之后,更感到她是一个非常富有正义感的诗人。
组诗《安魂曲》是阿赫玛托娃在极度苦难的时候写成的。她去监狱探望儿子,站着等候了300个小时后,写下了这样的诗句:我呼喊了十七个月,召唤你回家,我曾给刽子手下过跪,我的儿子,我的冤家,一切永远都乱了套,我再也分不清,今天谁是野兽,谁是人。
这些诗句让经过了世事变迁的高莽受到极大的震撼。
后来,高莽曾经这样说:女诗人阿赫玛托娃让我重新认识了苏联诗歌。多少年后,我在一首诗中写过,阿赫玛托娃是“母亲中最可怜的母亲,妻子中最不幸的妻子”,“背负着沉重的黑色十字,跋涉于凄风苦雨的人世,寒霜打僵了她的心,烈火烧尽了她的诗,她变成了影子,影子也得消逝……”
高莽觉得自己愧对阿赫玛托娃,因为当年他曾经翻译过联共(布)不切实际的决议和报告。为了表示这种愧疚的心情,他后来专程去凭吊了阿赫玛托娃和左琴科的墓,并写文章悼念他们。
高 莽:坟就是一个普通的土坟,什么也没有。但是坟头上是一个大的十字架,十字架的旁边是一个两面的墙,有一人多高,是用石头垒的,墙上挂着她年轻时候的照片。当时有一个老汉在她墓前走来走去,他问,你需要我来讲解吗?苏联有很多这种志愿者,他也不需要钱,他就希望能跟你谈一谈这样的事情。
记 者:我们去俄罗斯也碰到过,非常热情而且也非常自豪。
高 莽:我就说,请您讲一讲吧。他就讲了,阿赫玛托娃是一个忠实的教徒,那个墙象征的是一个监狱。这一下我懂了,她曾经在自传里面谈到,我死了以后,如果要立碑的话,不要在海边上,就是在我生长的地方立碑,也不要在其他地方立碑,请你在监狱前边立一个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