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0期


历久弥新的记忆

作者:薄小莹




  1974年10月,经过8年的隔绝,我们终于得到允许去见病重的父亲。第一眼看见爸爸的印象就是一位白老人——面色白、头发白、眉毛也全白了!大概是长期饥饿,原来身材魁伟的老人家身体也变小了,背也驼了,但老人家的目光依然是那么坚定、睿智!我们的会面是在专案组监视下,爸爸急切地一个一个地询问我们的情况,记得当时他非常惊讶小弟弟(熙宁)的变化:与爸爸分别时他才13岁,而此时已20出头,并有了些胡须。临走时,我们把准备好的相片交给他,但爸爸断然拒绝:“我不留这个!”说实话,当时我很吃惊,不明白爸爸为什么拒绝。后来我明白了,为了那份坚守,他那时那刻必须摈弃儿女情长,专心致志地抗争。
  
  怜子如何不丈夫
  
  1975年2月,专案组向老人家宣布“解除监护”,爸爸搬到了国务院第二招待所。虽然仍受到很多限制,但我们毕竟能随时见到爸爸。在二招被“监管”的4年里,爸爸一面与不断施压、继续逼其在“结论”上签字的专案组抗争,一面花费大量的心思、时间来开导、鼓励、教诲子女,舔犊之情溢于言表。只要有机会,爸爸就和我们聊天。为了使我们的胸怀开阔些,爸爸常讲些历史,甚至给我们讲了一遍党史,其中有些内容还是毛主席给他讲述的。
  粉碎“四人帮”后,很多老干部被解放了,而偏偏在1977年出版的《毛泽东选集》第五卷中选用了《反对党内的资产阶级思想》一文,这是毛主席在1953年财经会议上对爸爸的批评。事实是,爸爸在1953年财经会议上遭受到非常不公正的批判,直到1954年6月3日,毛主席在书记处的会议上纠正说:“财经会议及其后相当一段时间,我们对一波同志是有些误会的。现在这些误会解除了,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一波同志是个好同志。”(1980年爸爸写了《关于1953年财经会议前后若干情况的说明》、《对毛选五卷的意见——致李琦同志》;1991年出版的《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中也对此事作了全面客观的回顾)。记得当时在工厂干活,大喇叭里反复播放《人民日报》发表的对《毛泽东选集》第五卷的导读文章,重点介绍的就是这一篇,爸爸的名字不停地传入耳中,似乎新的一轮批判高潮又来到了。
  
  《毛泽东选集》第五卷选用这篇文章给爸爸很大的压力,压力也来自他对子女的担心。爸爸对我们说:“孩子们,今后应该怎样努力生活,努力做人,要好好掂量一下。我希望是不灰心,从最低处做起,吃得起苦,受得起人们的歧视,也来一个横眉冷对,同时也要俯首甘为,不过现在的环境还不允许你‘甘为’。”“不管怎样,我还要坚持下去,我永远是一个马克思列宁主义者,这我永远不会变。我是会平静下来的,只要我的孩子们能想通,而且挺起腰杆子来,我就会平静下来。”1977年6月1日,爸爸给我们写了一封很长的信,仍然反复表达了他的两重意思:一是在政治问题上至死也不会妥协,二是希望子女奔前程,不回顾:
  “爸爸的问题,总有做出公正结论的一天,不过爸爸也许看不到了(老人家当时已69岁),历史会做证人,你们会看到的!我的一生是献身于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事业的,做过一些工作,也犯过一些错误。问心无愧。”
  “切盼你们以科学的态度看待我的问题,是则是,非则非,不要因为爸爸而丢掉科学态度,并正确对待自己,把爸爸这个沉重的包袱卸下来,甩掉!”
  “事情真的就是这样结束了,就是说,终我之身,事情就是这样了,我也不会觉得遗憾,我相信,就是死了化成灰,每一微尘里,都会嗅到我对马克思主义的坚固信念,忠贞不二!”
  “个人的政治生命,对个人来说,是天大的事;对全局来说,毕竟是小事。在这里,总要有点子革命的自我牺牲精神!‘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所谓规律性的东西,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整个历史过程,就像一条永不停息的长河,不管流经多少崇山峻岭,险滩坎坷,总是奔腾万里而注入大海。短暂的人们的生命,又总是处在某一曲折险阻的征途中,它不像‘涅瓦大街的直道’。历史上对人类有所贡献的人,又总是那些‘不畏劳苦,肯于攀登崎岖小道’的人,越是能不断克服横在前进道路上的困难险阻,就越能为人民做出较大的贡献。”
  “十多年来,你们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在暴风骤雨中成长起来的,母亲那样死了,父亲被关起来了,家被抄,政治上受迫害,社会上受歧视,低人一等……所有这一切,要冷静地考虑……正是这样的险滩厄境,抚育和锻炼了你们,如果你们能正确地理解,那你们就获益匪浅。这是一个最好的大学校,这段学历,难道还不值得经常回忆,咀嚼其中的美味吗!它是你们进入社会为人民服务的出发点,要经常从中汲取力量。”
  尽管爸爸的问题似乎已无望解决,但随着高考制度的恢复,他老人家却很为我们着急,敦促我们去参加高考。记得当时爸爸专门找我谈过一次话:“我们的国家将会有大的发展变化,与当今世界上科学技术的发展相比,你们的知识实在是少得可怜!无论如何也要争取学习机会,争取学到一门专业知识,能多做一点就多做一点,至于考得上考不上,就不要去计较!”1977年,大哥考上了清华大学,二哥考上了北京大学。当时我在工厂工作,1978年顺利通过高考,接到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后,我感到这个机会来之不易,唯恐厂里有人以家庭问题为由阻挠我上学,于是就和爸爸商量,能不能利用外出看病之机,让车绕到厂门口,就说临时找我有事,出来亮亮相,假装他已没有大问题了。爸爸欣然同意,按照我的谋划来到工厂,还与传达室的师傅高谈阔论,直到我从车间跑出来,他才余兴未了地走了,闹出了很大动静。不知是此举产生了作用,还是有政策保障,我上学的事果然没有受到什么阻挠。
  1978年12月,党中央召开了十一届三中全会,老人家12年的沉冤终得昭雪。
  上本科时,我在学校住宿,一周回家一次。一天同学燕妮告诉我:“你爸爸来学校找你,你不在宿舍。问他,他说也没有什么事。”我挺奇怪,周末回家问爸爸“到学校找我有什么事?”爸爸只说:“我做了一个不好的梦!”我想爸爸在那被监禁的年月里一定也十分惦念他的这群儿女,也会有惊恐、有不安,很多年后看到当时专案组写的《动态情况反映》(看守每天记录爸爸的一言一行,然后上报),情况确实是如此:
  1967年2月15日:“他一再问:‘我的孩子是否在家,我给他们去的信是否收到了,怎么没有回信,连个条子也没有写。’13日他又说‘我怀疑给孩子们去的信,你们没有给我转去,为什么还没有回信呢?’”
  3月15日:“11日向哨兵说‘是不是我写封信叫我小孩来一趟,我看看就行’。”
  3月23日:“对哨兵讲‘我不要紧,我家的孩子可受欺负了,没人教育,他妈也死了’。”
  7月3日:“薄一波6月28日至30日的情况:28日在报纸上写道:‘管理方面问我取什么东西,要蚊帐。我老婆死了,家里还有六个不成人的孩子,家也被抄了,他们的生活不知怎样?前几天取的东西都是他们用的,我心里感到太惭愧。’”
  8月21日:“16日在报纸上写道:‘琼(妈妈原名李琼英):今天是你离开我们,永远离开我们的七周月了,而你大概也决没有想到在这八个半月中间,我同小孩连通信都不可能,孩子们的一切我都不知道了。’”
  1968年1月9日 :“1月6日晚上把他孩子们的合影照片拿出来,仔细地看了很长时间。”
  ……
  又回到我们身边的爸爸,已是古稀之年,却正如二哥祭词中所说,爸爸是又当爹又当娘。知子莫若父,对7个子女的品性,老人家都是了解的,甚至对子女的诸多朋友也了如指掌,常常问询、提及。在这近30年中,老人家对子女因材施教,可谓体察入微,苦口婆心。也像所有的父母一样,爸爸希望自己的孩子健康、幸福、有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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