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0期


历久弥新的记忆

作者:薄小莹




  爸爸离开我们已经一年多了。一年多来,我始终未能接受爸爸已经远离的现实:工作生活中的问题,总想向他老人家叙说;读书看报时,遇到他关心的新闻报道或他感兴趣的文章,也总是习惯性地想要留下,准备讲给他老人家听。爸爸的音容犹在眼前,对我们的教诲也言犹在耳,但是,我总感到倾自己之全力,即便只是再现我们子女眼中的爸爸,也是难以做到的,也许真应了老子的那句话:“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仅记录下一些往事的片断,以表达我无尽的怀念。
  
  父亲像一座山
  
  我真正对爸爸有所了解应该是从“文化大革命”开始的。
  1966年9月,爸爸因摔倒而导致尾椎骨错位,向周总理请假一周,周总理批示到广州休养6个月。10月2日,爸爸妈妈带生病的二姐(薄洁莹,二哥薄熙来后来也去了广州)去了广州。此后,经委的大字报就铺天盖地。1967年1月3日,我们得到消息,爸爸被造反派“押解”回京,我和大哥(薄熙永)、弟弟(薄熙成、薄熙宁)赶到北京火车站去接爸爸,从广州来的那趟列车上的人都走光了,也没有看到爸爸。翌日,我们得到消息,爸爸在丰台站被红卫兵劫走了。不久,1月16日,我们又来到北京火车站接妈妈,但又落空了,从广州到北京的16次特快人去车空,妈妈的身影却始终没有出现。第二天我跟随大哥到妈妈的单位第二轻工业部去询问,得到的回答是妈妈于1月15日“畏罪自杀”。在那个寒冷的冬月,父母都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了,也许是怕父母从此在记忆中也消失了,我那时曾细细地回想了一遍16年来和爸爸、妈妈的接触、谈话,还翻了一遍日记,但我发现,可能是当时父母都忙于工作,而我们年龄又都还小,以至我们和父母的交谈很少。
  1967年,我们只有在批斗会上才能见到爸爸,那种场面对我们来说真是刻骨铭心。我们盼望见到爸爸,又不愿爸爸在那些会上出现。批斗他老人家的会非常多,持续的时间也非常久,频繁时7天11次,8月份批斗了26次。据爸爸回忆及档案记录,他被大会批斗了136次,被专案组提审206次。在批斗会上,爸爸被拳打脚踢,受尽折磨,可他的斗志始终未挫,只要有机会他就会大声抗辩。有一次大弟(熙成)趁乱挤到老人家身旁,在震耳欲聋的叫骂声中,老人家竟然分辨出弟弟叫的一声“爸爸!”但他只来得及说:“没关系,孩子们!”就被连踢带打地拽走了。1967年8月,爸爸在信中写道:“虽然你们不知道我的错误的具体内容,但你们不仅仅是可能,而且是一定同情我的。孩子们!仅仅这样想是不对的,我没有那些错误,我不是‘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我不是‘大叛徒’,我要辩驳!”
  
  12年的“武力批判”、高压威逼,老人家始终拒绝在所谓的结论上签字。直到1975年7月,专案组还先后三次威逼,最后爸爸在“审查结论稿”上写道“我坚决不同意此结论”。没有身临其境的人,是很难想象这需要怎样的信念支撑!爸爸的坚持、顽强,使他的对手都感到无奈与震撼!后来我看到当时专案组组长向康生等递交的汇报,其中就常有这样的开头:“仍不老实”、“截止到现在仍负隅顽抗”、“拒不认罪”、“在黑帮里是最坏的,根本不低头认罪”。有一次汇报是这样写的:“连续参加斗争大会,专案组提审,表现满不在乎,无论是提审还是斗争会,在会上公开反驳、顶撞。12日斗争大会后离开会场时气愤地说:‘你们越斗,我精神就起来了,无论什么时间叫,我有病也去参加!’表示顽抗到底。”康生〔爸爸专案组(中专一办)的直接领导〕认为专案组办事不力:“没头绪,没进展,你们思想很乱!”“该组成立至今,始终未将薄之反动气焰打下!”他责令专案组检查,批示“这个组人员要调整,正副组长不强”。爸爸也因此受到了更多的“武力批判”。1967年2月1日爸爸在报纸边缘上写道:“今天浑身无力,大有坚持不住之势!这不行!我要努力挣扎。”8月8日又写道:“批斗大会扭打之后,昨夜胃疼难忍,更不能入睡,到今天下午就更加疼痛,特别两个胳膊和手臂难于动作,写字也发生困难。”……时穷节乃见,一场“文化大革命”过来,扪心自问,有多少人能有如此的坚守?我觉得父亲像一座山!
  被“监护”前,也许是预感到了什么,爸爸曾对我们说:“每次运动都会有偏差,为什么这种偏差就不会落在咱们家呢?你们要有思想准备!”爸爸在狱中曾给我们写过不少信,但直到1978年底平反后,我们才看到这些信(包括上述那封)。我想当时爸爸写信时的心情是复杂的,一方面他想让我们了解他的立场:“不是我的错误,我没有那种错误或者与事实有出入,也决不盲目承认(如果盲目承认,将会给党和革命群众造成混乱),能解释就解释几句(机会甚少)。不过解释效果也不大。”另一方面又不愿我们牵连其中,特别是在一次斗争大会上得知妈妈已被迫害致死,他在信中嘱咐我们:
  “现在你们都还小,都还没有独立生活过,就失掉了妈妈,爸爸又不能跟你们在一起,而有些人,我想在目前也不敢同你们接近,你们是处在最孤立最困难的时刻,你们应该怎么办呢?想得开,挺起胸脯,好好生活下去。”
  “我今天想向你们讲的是,希望你们不要为我的事情而过分操心,一则因为你们不了解我的情况,二则操心也毫无办法。恰恰相反,你们倒应该在这非常突然、非常困难的时刻,为你们自己的前途、前进闯出一条正确的顺利的走得通的道路出来。”
  “我要辩驳,这是一回事,这是我的事。而你们则只应该听党的话,听组织的话。如果党给我作了结论,你们不要管我接受不接受,你们就应该相信党的,按党的意见办。”
  爸爸甚至说:“如果你们真正了解了我有什么错误,你们就应该勇敢地站起来批判我。”
  多年后,一次我与爸爸聊起《牛虻》这部小说,记得老人家曾表示出对蒙泰里尼神父的鄙夷不屑,原因是这位神父在抉择是否去罗马当红衣主教时,内心十分矛盾,但他解决矛盾的方法竟然是将责任推给了自己的儿子,让儿子为其选择。当时我还有些不解:为什么爸爸偏偏注意到这个我认为不大起眼的情节?今天回想起来,爸爸这辈子于公于私从未推卸责任,有的总是一份担待,无论这份担待多么沉重!难怪人们评价爸爸“软心肠、宽胸怀、侠肝胆、铁肩膀、硬骨头!”
  1967年初,由我二哥(薄熙来)执笔给爸爸写了一封信(此信也在1979年还给我们),并送去一些日用品。6月30日,爸爸写回信:“6月15日收到送来的东西,有夹被、棉被(是坌坌的,你盖什么?)、药品、食品、凉席,零碎用品很多(你们有小单子,我在上面签了字,说退给你们了)。东西都是适用的,但我有一点意见。以后经济会更加困难,家中有的东西(如上次送来的咸菜很好),可以送些来;千万不要再花钱给我买吃的东西了,此间伙食尚好,可以过得去。”(坌坌,即大哥熙永的小名)
  8月1日爸爸写信:“今天又到取粮票的时候了,同时想取下列东西:我的两个月的粮票、家中腌的咸菜(上次送来过一小罐)、酱油一瓶、陈醋一瓶、万金油或万生油一、两小盒、牙膏一筒、白线和蓝黑线少许。”
  爸爸之所以要万金油,是因为他当时患有美尼尔氏综合症,常头晕目眩,有时甚至天旋地转从椅子上摔下来;之所以要些线,是因为在批斗会上爸爸的衣服常被扯破。后来我们了解到,实际上爸爸在狱中每顿只能吃到一个窝头、一碗盐水菜汤。爸爸为了顽强地活下来,一点饭渣都不剩,掉到地上的也要捡起来吃了。他曾对专案组说:“我要努力挣扎使身体顶住,我还有许多东西需要写出来。为了把身体搞好一点,我要多吃饭,我要求你们给我买点醋酱油吃,刺激胃的消化,不知是否可以?”(结果是“没有答复他”)。我们送的那瓶咸菜是他唯一的奢侈品,每天数着吃几根,直到长了白毛,还是洗了接着吃。我们没能给老人家送更多的东西,爸爸是在极为恶劣的环境里孤军奋战,九死一生!(老人家曾数次心肌梗死,昏厥过去)1977年,在给我们的信中,爸爸写到“‘希望与自知无罪’鼓舞着我,使我能在10年‘监护’和‘管制’下健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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