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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化里独有一枝开得很灿烂,那就是权术。上至帝王,下至官僚,都喜欢玩这个。曹操算玩得最妙的——挟天子以玩诸侯。但大多数同志都玩得不妙,最后把自己的小命儿也玩没了。比如商鞅,虽然推行的是法治思想,但其思想有个前提——权!也就是说,君主推行法令,必有专权,君尊令行,否则有名无权,法令不行。怕大家不信,商鞅还玩了个“立木为信”的游戏——立三丈之木于国都南门,以十金之赏募民移木于北门。民怪之,不敢徙。复赏五十金,有一人徙之,遂得奖赏,百姓始信卫鞅令出必行。为什么说是游戏呢?第一,百姓怪之,说明国家政治生活与国人日常生活中缺少这个“信”。第二,商鞅跟国人玩“信”,但是最高统治者可不跟你玩这个,他说你反了,你还真就反了,不反也得反。商鞅最后的结局是车裂示众。
中国权术的集大成者当属韩非子。韩是给中国帝王上权术课的最称职的启蒙老师,同时也是最有奉献精神的老师——他自己就是供帝王实习权术时的活道具。韩非虽然是个大结巴,但是茶壶里的饺子不少,其饺子馅由三种调料调成,计有商鞅的“法”、申不害的“术”、慎到的“势”。韩非批评商鞅“徒法而无术”,批评申不害“徒术而无法”,又吸收了慎到的“势治”学说,认为君主应该根据官府公布的成文法,利用手中掌握的权势,心中再暗藏诸多机关术,来控制群臣与百姓,以达到天下大治。韩非的文章一下说到了秦皇心坎里,所以,秦皇对韩非是不见就钟情:“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为夺得韩非,秦皇不惜兵临韩国城下,韩王就乖乖地把韩非拱手相让了。秦皇终于得见此人,问题是,秦皇这样的统治者,奉行的是杀鸡吃蛋之原则。但悲剧之所以是悲剧,并不是因了秦皇的刻薄寡恩,而是韩非的当局者迷。正如司马迁所说:“为《说难》书甚具,终死于秦,不能自脱。”为帝王献权术,为世人言“身危”种种,却自己保护不了自己,这算哪门子权术?
韩非的同学李斯发现了一半真理:“年少时,为郡小吏,见吏舍厕中鼠食不洁,近人犬,数惊恐之。斯入仓,观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于是李斯乃叹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史记·李斯列传》)这一半真理是:仓鼠与厕鼠是有高下之别的。但是韩非的这位同学,没有发现最致命的另一半真理:不管仓鼠还是厕鼠,总归鼠类而矣,命中注定,出洞前要嗅嗅洞口有无危险的气息,更要两眼骨碌,两眼贼亮,时刻准备着逃跑。李斯这仓鼠最终落个腰斩的下场,临死前,也就跟儿子感叹那么一句:“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
不可得乎!
道家在野,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即使关己,生不如死。死都不怕,还怕活着吗?至于自身安全堡垒的建设,爱谁谁!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儒家执政,虽然奉行着师道的原则,走的却是臣道的路线——“致君尧舜”,尧舜是个永远的梦,这梦做了五千年,越做越不地道——若真按儒家对尧舜的描述来比较,我们会发现后世的帝王越来越差劲——典型的黄鼠狼下老鼠,一窝不如一窝嘛!而权术派韩非们的所作所为,甚至比不上猫。猫给老虎授课,还知道留一手防身呢!
没有有效的体制,那么再会玩弄权术,也是枉然;再会隐没,也能引你出洞;再会忠诚,也是愚忠!直到现代,我们的知识分子仍然没有为自己营造出一个安全自由的堡垒!出洞前东嗅西嗅,探头探脑,滑稽又可怜。更可悲的是,手掂大棒与鼠夹在洞口实施打击与拦截的,却更多的是同类——鼠类自身!
可以说,东西方都有自己的“殉道者”,西方有苏格拉底和布鲁诺等。中国有屈原和文天祥。但区别是有的,他们所殉的“道”是不一样的:苏和布殉的是“知识”之道,真理之道;屈和文殉的则是忠君爱国之道,伦理之道。这里不论他们殉道的境界之高下,只论后果:在西方知识分子的努力下,先是有了文艺复兴——上帝死了,人活了;后是有了法国的启蒙主义——君权走了,人权来了,其精神可用伏尔泰的一句话概括: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不同意,但是我坚决捍卫你说话的权利!韦伯给教师提出一个价值中立性原则——“在大学的课堂上,教师更应该保持自己的价值中立性,要教给学生的是经验科学的正确结论,而不是自己所持有的价值准则或宗教信仰。教师也不应该用自己的价值信念去影响学生的判断力,使学生对社会事务的观察染上价值观念的偏见而失去客观性。价值判断是要宣传的,但那是政治家、宗教传教士们的事业,应该拿到教堂或公众场合去做。”美国走得更远,干脆定了个“言论中性”——言论本身没有对错之分,也没有真理与谬误之分。就连炸白宫这事儿,只要您光说不练,那么您随便嚷嚷。我在大学教书,我们的领导经常给我们打预防针:学术无禁区,宣传有纪律。领导说得对。只不过,有时候我搞不清,学术与宣传的界线!
中国历史中,士大夫们殉道的也不少,但是收获不佳——只收获了一个忠君爱国!而且爱得稀里糊涂,君主、国家、政府、民族等概念都分不清楚。典型的思维逻辑是乡革命委员主任们创造的:你反对我,就是反对乡政府,反对乡政府,就是反对县政府,反对县政府就是反对省政府,反对省政府,就是反对中央,反对中央,就是反对毛主席,反对毛主席,就是反革命!至如今,有些地方的基层干部们还在用这一手对付农民:你上访告我,就是妨碍我仕途,妨碍我仕途,就是妨碍稳定,妨碍稳定——那就反了,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