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1期

秘 方

作者:李祥华




  几天后,柳爱莲把书还给温玉堂。温玉堂得意地笑着说,知道难啦,不想学啦﹖
  柳爱莲坚决地说,学!谁说不学了﹖
  温玉堂晃了晃手里的书,说,要学就得先背会这个呀。
  柳爱莲说,背会了。
  温玉堂不相信,说,别开玩笑了。
  柳爱莲说,不信﹖你考我试试嘛。
  温玉堂就考她。
  柳爱莲果真将那本《人体骨骼图》背得滚瓜烂熟、丝毫不差。温玉堂大吃一惊,怎么也想不到这么短短几天的时间,她能背会这么一大本书。这是一般人得花一两个月功夫才能办到的。他惊奇地望着柳爱莲,仿佛不认识似的,半晌,他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你明天跟我去门诊吧。
  第二天,温玉堂坐在门诊室里对柳爱莲说,秀才学医,如泥脱坯。你掌握了人体骨骼的结构和功能,再学接骨容易得很,就是个实践的问题。接骨的程序是一看、二摸、三接骨。来了病人,你首先要看,看看他伤的是哪块骨头;接下来再用手去摸,摸摸他伤得轻重,如果是断了,就考虑接骨,如果是碎了,就得整骨;最后再根据不同骨骼的不同形状和功能进行接骨或整骨。这一关是最重要的,接不好会造成错骨,轻则造成行动不便,重则造成残疾,也影响老温家的声誉。这隔着皮肤和肌肉整骨,靠的是手感和经验,有点像写毛笔字,要意在笔先,动手之前要心里有数,手上要有分寸……
  温玉堂不让柳爱莲像他一样,一天到晚地坐诊,而是有了病人才来喊她,名义上让她打帮手,实际上让她跟着实习。不长时间后,他就让柳爱莲试着为一些轻伤员接骨,她接过之后,他再摸一遍,不合适的,他就整理一下或重新接,病人走了之后,他再告诉她具体的要领。渐渐地,柳爱莲逐渐代替了他。到了快分娩的时候,柳爱莲已熟练地掌握了接骨术,得到了温家的真传。
  此时,柳爱莲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一半,另一半就是设法得到膏药的配制秘方。柳爱莲自信她能成功,并且认为这一天并不遥远。她甚至开始想像温家膏药变成柳家膏药之后,柳家声名远播,财源滚滚,富甲一方,把表哥比下去的那一天。到那时,父亲会理解她,乡亲们会羡慕她夸赞她,汗水和牺牲都有了回报,她就生活在扬眉吐气的日子里。想到这些,柳爱莲就不由得摸着自己的大肚子,暗暗祈祷要生个男孩,这样,温玉堂一高兴,下一步的事情就好办了。
  
  六
  
  柳爱莲生了。
  柳爱莲生时难产,孩子把她折腾得挖心揪肺般地喊了一下午,就是出不来,接生婆只得把磨得锃亮的剪子在火上烤了烤,剪开一道口子,孩子才在鲜血中生下来。
  柳爱莲顾不得疼痛和满脸的汗水,问是男是女,接生婆说是个女孩,她哇地哭了一声,昏过去了。
  柳爱莲醒来已是半夜,孩子饿得哇哇直哭。柳爱莲看着胖嘟嘟的孩子,顿生爱恋之情,就解开怀给孩子喂奶。孩子慌慌地含住她的奶头,拼命地吮吸,她立时便有了一种痒痒的感觉,并且迅速传遍全身,做母亲的自豪感也油然而生。可是,孩子吮了一会儿,便吐出奶头,又哇哇哭起来——奶路不通!柳爱莲记得听母亲说过,遇到这种情况,需要丈夫帮助,虽然传出去会被一些人开玩笑。柳爱莲就喊温玉堂。喊了几声,温玉堂才极不耐烦地嚷道,叫什么叫,生了个野种,还有脸叫,饿死拉倒。
  柳爱莲听了,心里咯噔一下,知道温玉堂不仅因为她生个女孩不高兴,而且怀疑不是他的种——柳爱莲来到温家还不到八个月,这也不能不让人怀疑。
  柳爱莲噤了声,抱着哇哇哭叫不止的孩子坐到天明。吃饭的时候,王氏端着一碗面条荷包蛋送进来,见柳爱莲用手狠劲地挤自己的乳,一对乳挤成了紫红色,仍不见奶水,就喊来金花,金花羞得脸通红,就是不好意思去吸。王氏推了金花一把,说,这是你二娘,羞什么﹖不能眼看着让你妹妹饿得直哭吧。柳爱莲也央求道,金花,帮帮忙吧。金花迟迟疑疑把头伸过去,这时,温玉堂像看到了似的,在外屋猛然喝道,这头口奶就让个丫头去吸,你们想让温家绝户是吧。
  王氏就脸一红,拉着金花出去了。柳爱莲这才明白了王氏的用心。
  柳爱莲不得不再次求助温玉堂。可任她怎么央求,温玉堂气哼哼的,就是不愿帮忙。连屋门都不愿进,怕晦气似的。
  柳爱莲端起那碗面条,把一个荷包蛋捣碎,想一点点喂孩子,可孩子用嘴吮了一下,就把头转到一边,仍然哇哇地大哭。柳爱莲气恼地把孩子扔到一旁,任她拼命大哭。
  孩子哭,柳爱莲也流泪。
  哭着哭着,孩子的声音渐渐小了,开始打噎,脸色也有些不对劲。柳爱莲知道这是饿的、哭的。柳爱莲不忍心孩子就这样饿得直哭,怕有个三长两短,会后悔一辈子,就重新端起碗,强行往孩子嘴里塞,没想到孩子不会咽,却吸到了气管里,差点噎死。
  柳爱莲帮孩子顺过气来,一狠心走下床,找到一根针,一手捏住乳头,一手把针对着乳眼刺下去,随着一阵刺痛,血珠子在乳头上像小玛瑙似地一滴一滴涌出来。她用双手慢慢往外挤,想挤净血挤出奶水来,可血像泉水似的,怎么也挤不净。柳爱莲索性抱起孩子让她吮,孩子就吮成了一张血嘴……
  不知是噎的,还是吮了血的缘故,夜里孩子开始发烧,到了天明时,就昏昏沉沉,呼吸急促,眼看不行了。柳爱莲再也坚持不下去,不得不再次向温玉堂求救。柳爱莲声音可怜地央求说,当家的,虽说是个女孩,可也是你的骨血,是条人命啊,你再烦,也不能见死不救吧。求求您啦,你过来看孩子一眼,给她开个方子,救救孩子吧。
  温玉堂冷着脸进来了,恨恨地看着柳爱莲说,你说,这孩子到底是谁的﹖
  柳爱莲一脸委屈地说,你说是谁的﹖难道能是别人的﹖
  温玉堂哼了一声,说,这可说不准,过门还没八个月就生孩子,八成就是个野种。
  柳爱莲一脸愤怒地说,你不要昧着良心说话伤人,我跟你时是不是大闺女,你不知道﹖嫁到你老温家,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找野男人去﹖亏你还是大夫,七八个月的小孩不有的是,难道都是野种﹖
  温玉堂脸色缓和下来,走到床前,盯着孩子看了一会儿,说,我只会接骨熬膏药,不会看病,既然这样,给孩子请个大夫吧。
  大夫来后,听柳爱莲说了病因,摸了摸孩子的额头,把了把脉,说孩子可能患了肺炎,没有青霉素这种洋药恐怕不好治。温先生认识的人多,能不能托人买两支﹖
  温玉堂为难地说,我也买不到。
  大夫说,那就不好办了,我先开两服中药试试吧,看她的造化了。
  两服中药还没喂完,孩子就死了。
  柳爱莲痛哭一场之后,就想死了也好,免得长大了让温玉堂看出来不是他的种,娘儿俩的日子都不好过。她也不愿意为负心的表哥去忍辱负重养这个孩子。
  一年后,柳爱莲又生了,可还是个闺女。
  温玉堂很不高兴,从孩子出生到满月,他都没到房里来看一眼,厌恶之情溢于言表。王氏则幸灾乐祸,只要温玉堂在,她就一会儿对金花说,快看看你妹妹的尿布该换了吗,一会对银花说,你妹妹哭了,快去哄你妹妹玩……一口一个“妹妹”刺激着温玉堂,温玉堂的脸色就愈发难看,经常发脾气,有一次,把桌子都给掀了。
  快满月的时候,柳爱莲对温玉堂说,好歹是你的骨血,别生气也别憋气了,都怨我没用。就给孩子取个名吧,是棵草也得有个名吧。
  温玉堂没答言,黑着脸去门诊了。到了晚上,他对柳爱莲说,那七个闺女都用中药取的名,这回换个方式,就叫招弟吧。
  招弟也没能招来弟弟,第三胎仍是女孩。
  让人绝望的是柳爱莲再也不怀孕了。柳爱莲才20多岁,正像一块肥沃的土地,只要播种就出苗,显然是已年过半百的温玉堂不行了。
  按照柳爱莲的打算,为温玉堂生个儿子,成为温家名正言顺的传人,把秘方弄到手,开个柳家膏药铺,把嫌贫爱富的表哥比下去。可是老东西不中用了,这条路走不通了,并且她还看出,老东西宁愿把秘方带到棺材里去,也不会传给外人。柳爱莲绝望了。柳爱莲拿自己的青春之躯嫁给温玉堂,惟一的目的就是为了换回秘方,以为是一个必胜之赌,没想到弄成了一个必输之局,并且输得一塌糊涂无可挽回。柳爱莲伤心地哭了。
  看着柳爱莲整天板着脸,不见笑色,温玉堂就说,没用的东西,还噘嘴弄样的,有功怎么的﹖
  柳爱莲就瞪起眼来不服他,说,你凶什么凶,我一个黄花大闺女,嫁给你个土埋半截的老头子,图你的财啦享你的福啦﹖谁该给你天天赔笑脸﹖
  温玉堂说,你是自愿的。
  柳爱莲说,我瞎了眼!
  温玉堂说,娶你是为了要儿子的,别以为了不起。
  柳爱莲说,生不出儿子能光怨我吗﹖你不行了,怨谁﹖有本事让我再生一个试试!我就不信有地打不出粮食来。
  温玉堂说,再试也是个光会生闺女的货!
  从此,温玉堂对柳爱莲再不娇宠,爱理不理的,柳爱莲也没有了往日的小鸟依人笑靥如花温柔似水,日子过得温温吞吞缺盐少醋的。
  
  七
  
  温玉堂知道自己丧失了男人的能力之后,既不沾王氏的边,也不到柳爱莲房里过夜,自己独睡,变得沉默寡言,走路、做事一天比一天显得迟缓、老迈,特别是头发,一根接一根地白起来。
  在柳爱莲眼里,温玉堂是个走在黄泉路上的人了。这使柳爱莲意识到时间紧迫,必须赶紧行动,不然,温玉堂把秘方带到棺材里去,就真要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柳爱莲决定下手去偷。
  柳爱莲想,老温家的秘方,肯定像皇帝传位的秘诏一样,装在一个漂亮的锦盒里,藏在一个极秘密的地方。于是柳爱莲趁没人的时候,开始搜寻温家的各个角落,书房里,箱子里,床底下,墙缝里,温家祖宗画像后,就连高高悬挂的“金玉满堂”牌匾后边,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旮旮旯旯儿,都找遍了,没有,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老温家的秘方,像是被藏到了天堂里,藏到了地狱里。
  天渐渐地热起来,布谷鸟来了,日夜不停地叫来叫去。柳爱莲知道又一个麦收季节到了,她来温家已有八年了。用自己青春之躯,耗掉八年的时光,竟弄不到一个秘方,让她心烦意乱夜不能寐,更不甘心。那几天,柳爱莲真是恨死了那只栖在后院树上的布谷鸟,真想去打死它。想到后院,柳爱莲的目光一下子直了,心狂跳不已——怎么没想到后院﹖那个阴森森,谁都不让进的后院!
  柳爱莲激动得一夜没睡,天亮后坐到梳妆台前化妆。自从知道温玉堂不能生育之后,她就不再化妆,整天素面朝天,一副谁都不买账的样子。可是今天她却很仔细地化了妆。这使她不仅显得年轻漂亮,而且生动妩媚起来。吃早饭的时候,她脸上挂着多日不见的笑容,殷勤地为温玉堂盛饭、夹菜,弄得温玉堂和王氏一头雾水。太阳还老高的时候,柳爱莲主动下厨房,噼里啪啦炒了几个温玉堂爱吃的菜,烫好一壶酒,拉着温玉堂喝。温玉堂一脸迷茫,说:今天这是怎么啦,太阳从西边出来啦﹖柳爱莲娇羞地一笑,俯到他耳边悄声说,这么多日子不沾人家的边,想你呢,晚上到我房里去睡吧。
  温玉堂心里说,小骚货发情呢。随之心里也就有些春心荡漾,觉得有个东西在蠢蠢欲动,就一盅儿一盅儿地把那壶酒喝光,草草吃了饭,兴致勃勃来到柳爱莲房间。
  温玉堂尽情后,呼呼睡去。柳爱莲睁着一双大眼,等到夜深人静时,悄悄从温玉堂腰带上解下那串钥匙,起身向屋外走去。尽管她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开门的时候,还是弄出了动静,王氏警觉地问,谁﹖柳爱莲说,我,解手呢。
  柳爱莲摸索着打开了后院门,走过那一片阴森森的树林,打开了那个她神秘了八年的屋门,点亮了蜡烛。这是三间通屋,北墙中央摆着一套八仙桌椅,桌正中有一尊观音和一个香炉子,观音的两旁是华佗和温玉堂祖上的画像。东边支着一口锅,自然是熬膏药用的,锅旁有一个货架子,上边放着一桶香油、一包冰糖,也没别的东西。西边铺着一张床。除此之外,再没别的东西了。柳爱莲神秘了这么多年的地方,就这么空空荡荡,让人失望。
  柳爱莲翻来覆去地找了一遍,没有找到她想要的东西,正在疑惑纳闷之际,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说,你找什么﹖
  柳爱莲不禁打了一个冷战,蜡烛掉在了地上。
  温玉堂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黑的,让人心里发毛。
  温玉堂说,今天这么卖劲地讨好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温玉堂又说,我告诉你,温家的秘方是不会写到纸上,放到那里让贼去偷的。要是这么容易被人偷的话,也轮不到你了。
  温玉堂擦着火柴,拾起地上的蜡烛,点上,厉声说,跟我回前院!
  前院灯火通明,王氏幸灾乐祸一脸的得意。
  温玉堂黑着脸,指着柳爱莲说,跪下,给列祖列宗跪下!
  柳爱莲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神情,站着不动。
  温玉堂厉声说,跪下!
  柳爱莲仍是一脸倔犟。
  温玉堂气得发抖,对王氏说,拿家法来。
  王氏就乐颠颠儿到里屋,拿出一根擀面杖般粗的木棍来。柳爱莲知道那是根枣木棍,别看光溜溜的,一棍打来,一条腿准断,绝不用第二下。按照温家的家法,打断腿之后,还要跪一夜,然后再让你疼上三天三夜,才给接骨、上膏药。
  温玉堂一棍把柳爱莲打得跪在地上。
  柳爱莲感到一阵剧痛的同时,听到了膝盖跪地“砰”的一声,却没有听到腿骨断裂的“咔嚓”声。她知道温玉堂从后边打了她,而没有从前边,这是对她手下留了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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