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1期

秘 方

作者:李祥华




  
  一
  
  柳爱莲出嫁那天,正是她母亲的百天祭日。一大早,父亲便领着年幼的弟弟去母亲坟上烧纸,也没请本家、亲戚过来忙嫁,家里空空落落、冷冷清清的,就柳爱莲一个人。
  迎亲队伍来的时候,柳爱莲正跪在母亲的遗像前磕头。她磕得很慢、很虔诚,像是要把母女之间的感情一次表达出来。迎亲的头走进屋里时看到她眼里闪动着泪光。
  柳爱莲旁若无人地向母亲告别之后,起身简单收拾一个小包袱,对迎亲头说,走吧。
  迎亲头站在屋里四处瞅了一遍,见既没有嫁妆,也没有忙嫁的人,愣住了。迎亲头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也听说了一些柳爱莲的情况,却没想到会是这么冷清、尴尬的场面,就忍不住问,你父亲呢﹖
  柳爱莲说,去给母亲烧百天了。
  迎亲头说,那就等等吧,你父亲来了再发嫁。
  柳爱莲说,不用了。
  迎亲头又说,那就派人去叫他一声﹖
  柳爱莲很坚决地说,不用了。
  柳爱莲知道,即使让人去叫,父亲也不会回来送她。父亲是有意躲起来的,父亲在生她的气。父亲不同意她这门婚事,也不同意她选的这个日子。父亲一直劝她,骂她,甚至打她,希望她回心转意,放弃这门亲事,可她执拗得很,非要一条道走到黑。父亲拗不过她,只好对她不闻不问,由她去。
  按照当地风俗,闺女出嫁要坐到椅子上,让娘家的哥抬到轿上去,叫做不沾娘家土,图的是在婆家过得好,不想娘家,吉利。迎亲头看柳爱莲急着上轿的样子,就对满院子看热闹的人喊,哪位是柳姑娘的本家,过来帮个忙吧。
  熙熙攘攘的人群一下子静下来,但没人上前。
  迎亲头又说,本家四邻的,过来帮一把吧。
  仍然没有人过来。
  迎亲头有点生气,冷着脸对和他一块儿来的抬轿的几个小伙子说,你们过来!
  柳爱莲说了声不用了,就一手挎着那个算作嫁妆的小包袱,一手掀着头顶上的红盖头,自己出了屋门,走向门外的花轿。
  拥在院子里的人,自觉地为她闪出一条通道,鸦雀无声地看着她。柳爱莲体态优雅,袅袅婷婷,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像是依依不舍和乡亲们做最后的告别;又像是故意留些时间,暗示着什么。从屋子到大门口,并不多长的距离,人们却感觉到她走了很长的时间,像是她把这几十步的距离,当做一生来走了。
  走出大门口,柳爱莲掀开红盖头,对院子里的人说,你们都出来吧。
  都以为她会泪流满面的,可是没有,她的面色平静如水,不喜亦不忧,让人感觉她不是出嫁,倒像是平时去赶集或走亲戚。等一院子的人都走到大街上,她才缓缓地关上大门,上了锁,然后把钥匙拔出来,放到门旁一个小洞里。
  她有条不紊地做完这一切,才钻进那顶花轿里。
  这时,唢呐声响起来。原本很欢快的曲子,人们都听着有些变了调。
  出了村不远,柳爱莲对跟在轿旁的迎亲头说,大哥,能不能停一下﹖
  迎亲头说,轿只要抬起来,就得一气儿到婆家,中间不能落轿。这是规矩。
  柳爱莲解释说,不落轿,能不能停一会儿﹖
  迎亲头想了一下,说,好吧。
  四个轿夫抬着那顶花轿,站着不动了。
  柳爱莲掀起轿一侧的小窗帘,向田野里望去。正是小麦出苗的季节,田野里一片嫩绿色。不远处,有一座新坟。坟边坐着一个男人,站着一个小孩。那小孩瞪着一双年幼无知的眼睛,好奇地向这边望着,他很快看到了柳爱莲那张俊俏的脸,喊声姐姐,就要跑过来。坐在一旁的父亲一把拉住他,由于用力过猛,他一头栽倒在地上,哇哇哭起来。
  柳爱莲想让父亲转过身来,看她一眼,算是为她送行。父亲不给她陪送一针一线的嫁妆,那是因为穷,因为生她的气,她理解;父亲不在家里为她忙嫁,也不请本家、亲戚,那是父亲怕丢人,也是惩罚她,她也能承受得起。可在这没有村里任何人的空荡荡的田野上,父亲还是塑像般地坐在那里,看都不看自己一眼。柳爱莲想:父亲的心真够硬的啊!鼻子一酸,泪水就忍不住掉了下来。
  迎亲头看着柳爱莲伤心的泪水哗哗地流,就同情地说,我去找他说说,让你们父女说两句话。
  柳爱莲抹了把脸上的泪水,说,谢谢你的好心,咱走吧。
  
  二
  
  柳爱莲嫁到城东十里铺有名的温家,男人叫温玉堂。温家有名,不是因为有钱有势,而是因为膏药。
  乾隆年间,温家的祖上在宫里当杂役,偶然的机会,从一位老御医手里得到了一个专治跌打撞伤的秘方。后来回家后,便挂牌行医,专治跌打撞伤。说起来神奇,不论轻伤重伤,只要经温家那双手接了骨,再贴上三贴温家的正骨膏药,准好,并且会完好如初,如没伤过一般。时间不长就创下了“温三贴”的名号,求医买膏药者络绎不绝,门庭若市。遗憾的是温家人丁一直不旺,几代都是单传,弄得每一代人都紧张得不得了,惟恐在自己这里断了香火和传人。偏偏怕什么有什么,到了温玉堂结婚后,老婆连生七个闺女,不添男丁。算命先生说,这是犯了七女星,第八胎方能生子。可这时老婆孕不上身,闭经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温玉堂便起了纳妾的念头。凭温家的家境和名声,纳妾不难,也不算过分的事,况且还是为了香火传人。消息一放出,便有一拨一拨的媒婆登门。而温玉堂虽然年过四十,却很挑剔,一直没有看中的,直到柳爱莲为父亲来买膏药,他才觉得找到了可意的人。
  按说,像温玉堂这样有名气而又殷实的人家办喜事,应该大操大办,搞得红红火火才是。可温玉堂觉得年月不太平,又是纳妾,女方家里意见还那么大,怕张扬了,惹出什么麻烦来,就邀了至亲好友,简单办了几桌,走走过场了事。
  尽管这样,几桌宾朋应酬下来,温玉堂仍然喝了不少酒,客人散尽,走进洞房的时候,已是东倒西歪,醉眼。
  柳爱莲心中暗喜,忙把他扶到床上,草草行了房事,完成了新婚之夜最重要、最实质的内容。
  温玉堂呼呼睡熟之后,柳爱莲悄悄起身,抽出垫在身下的那块白绸子,拿过事先准备好的一把小刀,在胳膊上轻轻划了一下,随着一阵疼痛,鲜血流出来,一滴一滴,滴到白绸子中央。等那一滴滴的鲜血连成一片的时候,重新放回身下。柳爱莲知道,对于每个新婚之夜的女人来说,身下的那块白绸子,都是一面庄严而神圣的旗帜。如果男人在第二天见不到那片红,那自己不是拿着休书回娘家,以后也没有好日子过,就等着低眉顺眼、逆来顺受吧。
  柳爱莲有条不紊地将这些做完后,轻轻地舒了口气,怎么也睡不着了,往事像雷雨前天空的乌云一样,不停地聚集、翻涌。
  心高气傲的柳爱莲,是赌气才嫁给温玉堂的。
  起因是母亲有病。
  自打记事起,柳爱莲就没见母亲有过病。可就在去年春天,母亲突然一病不起,怎么也看不好。家里的一点积蓄,很快耗尽。于是,只有借钱。父亲读过几年私塾,在村里算是个文化人,加上为人谦和,与世无争,自认为人缘不错,可到了借钱时,才知人情薄如纸,都象征性地给几个,跟打发要饭的似的,根本没有诚心相助的。无奈,父亲只得去求助姑家,姑家有钱。姑家前些年还穷得叮当响,这几年姑的儿子,也就是父亲的外甥,在城里跟人做生意,大把大把往家里挣钱,阔了。人一阔脸就变。姑和姑夫就成天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烧包得不得了。清高的父亲看不惯他们穷人乍富的嘴脸,就生气,就不搭理姑家。两家就像没了亲戚,如同陌路。这次父亲找姑家借钱,实是万般无奈,才厚着脸皮去的。好在姑家没给父亲难听的话,借了,不久,还拿着东西来看了母亲一趟。
  母亲躺在病床上,和姑说了一会儿话,就说到了柳爱莲和表哥的婚事上。表哥小时候上不起学,父亲就把他接到自己家里,和柳爱莲一块儿教。看他们两人青梅竹马,双方父母就做主为他们定了娃娃亲。这几年两家关系有点儿僵,就没提这事。母亲见姑来看她,心里一激动,就提出要把柳爱莲嫁过去,说以免是个心事,死了也能闭眼。姑好像有所准备,却推说等你养好了病再说吧。
  姑回去不久,父亲又去姑家借钱,姑就一脸难为情,直拿眼瞅姑夫。姑夫沉着脸说,家里的钱是准备盖房子的,可不能乱动。姑夫转脸对父亲说,上次借的我们不要了,你再去别处想想办法吧。
  姑夫的话硬撅撅的,硌得父亲坐不住,只得起身走人。父亲觉得像乞丐一样,被人赶了出来。
  出了姑的村子,父亲哭了。
  回到家里,父亲对母亲说,要死你就赶快死吧,我再也借不着钱了,脸也臊得没皮了。
  母亲毫不领情地说,我早就说不让你去借钱,你偏借!活该!
  父亲说,能看着你等死﹖
  母亲说,我这条烂命还值钱!为我这吃干药铺也看不好的病,拉下这么多债,看以后你们可怎么还?
  母亲忍不住呜呜哭起来。
  晚上,母亲把柳爱莲叫到床前,悄声说,莲儿,到药铺里给我买包砒霜吧。
  柳爱莲眼里含着泪,说,娘,你别胡思乱想。
  母亲说,我活着是累赘,非把这个家累垮不可。死了你们就轻松了。
  柳爱莲说,娘,你别吓人。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得的又不是什么大病,慢慢会好的。明儿我去借钱,咱非治好你这病不可。
  母亲凄然一笑,说,傻孩子!你爹都借不来,你一个闺女家到哪里去借?可别自找没趣了。
  柳爱莲信心十足地说,去找表哥借。
  说到表哥,柳爱莲的脸红了。虽然是父母做主的娃娃亲,却两情相悦,一往情深。前几年,她经常走姑家,嘴上是去看望姑和姑夫,心里想见的其实是表哥,碍于姑和姑夫的面,两人虽然不能说点知己的话,但她觉得看一眼也是满足、幸福的。表哥呢,和她的心思一样,如果她时间长了不去,他准会找借口到她家来。柳爱莲觉得,他们的心被一根线牵住了。可自从表哥进城跟人做生意后,两三年了,都没见过表哥。她知道表哥忙,可再忙,也不至于连来看她一趟的时间也没有吧﹖她隐隐有了一丝担心,也想趁借钱的机会,看看表哥,探探虚实。
  第二天天刚放亮,柳爱莲就起床,仔细梳洗打扮一番,步行50多里,去城里找表哥。
  柳爱莲在一家很大的铺子里找到了表哥。表哥一点儿也不忙,正跷着二郎腿哼小曲,忙里忙外的是两个伙计。表哥看到柳爱莲,先是意外,继而显得很紧张,怕被人看见似的,慌慌张张把她领到一家旅馆里,才问她有什么事﹖
  柳爱莲以为表哥是害羞,没有任何警觉和怀疑,就把母亲有病借钱的事说了。
  表哥说,行!你在这里等着,哪儿也别去,我现在就去借钱。
  表哥说完,匆匆走了。
  柳爱莲就在旅馆里等。柳爱莲边等边想,还是表哥好啊,她借钱二字刚说出口,表哥比自己还急,患难之中见真情。柳爱莲就觉得表哥没有变,仍一心一意地对她呢。柳爱莲就满足地笑了。
  晚上,表哥来了,交给柳爱莲50块银元。这时的表哥,不再像白天那样慌里慌张,显得从容自在,还有一点成功者的自鸣得意。
  那一晚,表哥没有走,和柳爱莲住在了一起。开始,柳爱莲死活不愿意,可表哥死缠硬磨,赖着就是不走,再加上表哥不住的花言巧语、海誓山盟,柳爱莲心一软,觉得早晚都得是他的人,就答应了。
  天刚放亮,柳爱莲就推醒表哥,说要回家。表哥也没有挽留她,就说,好吧。柳爱莲深情地望着表哥说,我已是你的人啦,你可得赶紧张罗娶俺,不然,显了身可就丢人了。表哥打了个哈哈,说行,你等着吧。
  柳爱莲就喜滋滋地回家等着表哥来娶她。可等来的却是毁婚。原来表哥已成了城里那个老板的入赘女婿。表哥贪图能继承人家的家业,把柳爱莲抛弃了。柳爱莲进城的时候,表哥早就和那个老板的女儿睡在了一起,只是没举行婚礼而已。
  柳爱莲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柳爱莲恨表哥,也恨钱。她恨钱能救人也能毁人。她就暗暗发誓,将来一定设法去挣钱,挣好多好多的钱……
  母亲似乎看出了什么,让不懂事的儿子买了一包砒霜,悄悄吞服了。
  从表哥那里借来的钱,没能给母亲治好病,反而为母亲送了葬。
  埋葬了母亲之后,父亲天天喝得烂醉如泥,一天夜里,不知怎么把腿摔断了。柳爱莲要拉他去看,他说什么也不愿意,就硬挺着,跟谁怄气似的。
  柳爱莲不忍,就悄悄跑到城东十里铺去为他买膏药。温玉堂见了她,眼睛一亮,问长问短,最后免费送她三贴膏药。
  不几天,媒婆登门了。此时,柳爱莲正为这个月身上没来而发慌,就对媒婆说,只要他替俺家还清所有的债,就同意。
  柳爱莲答应给温家当小,还有一个重要的不能告人的目的,那就是去偷温家的秘方。温家的秘方是一棵摇钱树,一个聚宝盆,得到了它,就等于找到了一个取之不尽的宝库。到那时,她老柳家也会变成富人,富得流油,让那些势利小人去后悔,去难受,去自责!
  
  三
  
  由于入睡的很晚,温玉堂起床的时候,柳爱莲睡得正香。温玉堂慢慢地抽出那块白绸子,看到一片紫红色的状如梅花般的血迹,满意地笑了。
  柳爱莲被叫起床的时候,太阳已经老高,温玉堂的老婆王氏带着几个闺女,已将昨晚的杯盘狼籍收拾干净,正准备吃早饭。
  柳爱莲赶紧梳洗一下,对王氏羞愧地一笑,说,我起晚了。
  王氏笑着说,新婚之夜,还有个不贪睡的?没事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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