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湮没的宫城
作者:夏坚勇
冤死在宫城下的还有一些女人。在一个男性为主导的世界里,她们大都因为是罪臣的家属而被株连遭祸的。但有时也不尽然,例如有个叫硕妃的女人,她是当今皇上的家属,可也死得很惨。她的罪过是为朱元璋生了个儿子,朱元璋算算妊娠期只有八个月,怀疑不是龙种,但又仅仅是怀疑,查无实据,只得采取双重标准:儿子还是承认的,硕妃却被打入冷宫,受铁裙之刑。今天我们已无法想象铁裙是一种什么刑具,而一个女人日夜穿着铁裙将是什么滋味,反正硕妃被活活地折磨死了,她留下的那个儿子叫朱棣,几十以后,他率领大军攻进了南京城。
朱棣当然不是来为母报仇的,因为他从来不承认自己是庶出,“朕,太祖高皇帝嫡子也”。他到南京来是为了争夺皇位,而当时的皇帝是朱元璋的孙子建文帝朱允文。这场朱家叔侄之间的战争史称“靖难之役”。结果侄子失败了,在宫城的一片大火中,建文帝不知所终。朱棣堂而皇之地登上奉天殿,改元永乐——仅从这个年号,就足以令人想起中国历史上的许多大事。
作为悲剧人物的建文帝,其下落一直是历史上扑朔迷离的疑案。说法颇多的是,他并没有在大火中烧死,而是从地道出了城,流落到川康云贵地区当和尚去了。前两年,我又看到某学者的两篇考证文章,说建文帝出家的地方就在苏州附近的穹窿山,旁征博引,言之凿凿。这样的结论即使从史料角度能自圆其说,可也根本有悖于人物的性格特征。试想,苏州南京近在咫尺,建文帝居然在此悠游了几十年,如果真有这样的胆量,当初何至于失败得一塌糊涂?一般来说,后世的文人对建文帝是倾注了相当大的同情,这个性格仁柔的皇太孙登基以后,从科举场中起用了一批儒生,试图对朱元璋的“严猛之政”进行调整,但因此也激化了与分封在各地的一大群叔叔之间的矛盾。这种矛盾,说到底是江南文人集团和贵族亲王军事集团的矛盾,结果是,文人的清谈敌不过藩王的铁甲长戈。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倒霉的永远是文人。
朱元璋当年的那种心态现在又轮到朱棣来体验了。进入南京以前,他还比较自信,因为在军事上他比较有把握。但自从跨入皇城的那个时刻开始,一种危机四伏的感觉便时时侵扰着他,皇帝也不好当呢,特别是一个背着“篡”字的皇帝更不好当。心理上的虚弱往往转化为统治手段的残酷,还是老办法:杀人!
杀什么人?杀文人。
中国的文人又面临着新的一轮屠杀。所不同的是,洪武年间的文人面对屠刀一个个都想躲,他们或装傻卖乖,或遁迹山林。但躲也难,终究还是丢了脑袋。而这次却一个个伸着脖子迎上来,有几个甚至身藏利刃欲与朱棣以死相拼(例如御史大夫景清、连楹),因为建文帝对他们有知遇之恩。文人其实是很脆弱的,他们容易受宠若惊,容易因一句“士为知己者死”的古训而豁出去。本来,在战场上和朱棣拼死作对的是武将,但武将反倒比较聪明,谁胜谁负,横竖都是姓朱的当皇帝(用朱棣的话就是“此朕家事”),因此,势头不对,干脆倒戈迎降。只有魏国公徐辉祖象征性地抵挡了一阵,然后跑进父亲徐达祠中静观事态发展。他不怕,家里有老皇帝当年赐的“铁券”,可以免死;自己又是朱棣的“孩子他大舅”,估计朱棣也不会拿他咋的。这样,剩下的便只有一群认死理的文人,等着吃人家的打击报复。
朱棣的打击报复毫不含糊。作为建文帝股肱重臣的齐泰、黄子澄皆磔死一一关于这个“磔”,我不得不翻了一会儿词典,才弄清它是由秦始皇那时候的车裂演化而来的一种酷刑。全国知名度最高的大学者方孝孺被诛十族。礼部尚书陈迪一家被戮前,朱棣竟然叫人将其几个儿子的舌头和鼻子割下来炒熟,强塞给陈迪吃,还丧心病狂地问他“香不香”……
午朝门前这些血淋淋的场面实在是过于阴森恐怖了,那么,把目光移向冠盖云集的朝廊,看看御案上那些堂皇的圣旨吧。
副都御史茅大方被杀后,其妻张氏已经56岁,但仍被发送教坊司“转营奸宿”,不久死去。有关方面负责人奏请处理,朱棣下旨云:“着锦衣卫吩咐上元县抬到门外,着狗吃了,钦此!”
齐泰的妹妹和两个外甥媳妇及黄子澄的妹妹,也被发送教坊司。四名无辜妇女,每天被20多条汉子看守,都被轮奸生下一孩子。有关方面又奏请旨意,朱棣下旨云:“依由他,小的长到大便是个淫贱材儿,钦此!”
原北平布政使张呙的亲属被押赴京师后,朱棣下旨云:“这张呙的亲属是铁,锦衣卫拿去着火烧。”当然又是“钦此”!
这种流氓气十足的丑行秽语,竟然出现在堂堂正正的红头文件中,实在是令人毛骨悚然。我们不知道朱棣在写下这一个又一个“钦此”时是一种什么心态,他濡濡墨,望着宫城巍峨的殿角,或许有一种报复狂的快感和胜利者的洋洋自得。“钦此”,君王潇洒而果决地在杏黄色的桑皮纸上笔走龙蛇;“钦此”,宣旨太监那女性化的嗓门在宫城内拖着尖利的尾声;“钦此”,带着铁环的鬼头刀在夕阳下划出一道道血色的弧线……
“钦此”代表着一种为所欲为而不可抗拒的权威。
但至少有一个女人对这种权威提出过挑战。
她是朱棣的“孩子他阿姨”,也就是中山王徐达的小女儿徐妙锦。朱棣的妻子徐氏早亡,他看中了小姨子,这本来是不成问题的问题。但徐妙锦偏是个有思想有骨气的女人,她对朱棣的人格极为反感。朱棣的“钦此”可以遮天盖地,却遭到了一个女人毫不含糊的拒绝,其泼皮无赖相立时暴露无遗:“夫人女不归朕,更择何婿?”意思很明显,天下都在我的手里,你不嫁给我,还有谁敢要你?这种讹诈当然是很现实的。好一个徐妙锦,当下铰去满头青丝,走进了南京聚宝门外的尼姑庵。
宫城内外的血腥味,朱棣自己也感觉到了。在这里他杀人太多,积怨太深,冥冥之中总见到一双双怨忿的眼睛包围着他,他要冲出这种包围。于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出巡、亲征,把宫城作为一堵背景墙冷落在身后。对这座江南的宫城,他有一种本能的隔膜感,虽然这里是父亲的定鼎之地,但他自己的事业却是从北方开始的。“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这都是文人的屁话。这里的山水太小家子气,连气候也令人很不开心,一年四季总是潮滋滋的,午门前杀几个人,血迹老半天也不干。多杀几个,便恣肆张扬地浸漫开去,銮驾进出,车轮碾出一路血红,沿着御道迤逦而出,一直延伸得很远,这似乎不是圣明天子的气象。因此,无论是出巡还是亲征,他总是往北方跑。那雄奇旷远的大漠,好放缰驰马,也好尽兴杀人。黄尘滚滚,风沙蔽天,纵是尸山血海,顷刻间便了无痕迹。在这期间,他先是选定了昌平黄土山的一块风水宝地为自己经营陵墓,又下令在北平建造新的宫城。几年以后,他下诏迁都,回到他“肇迹之地”的北平去了。
离开南京之前,朱棣还心思念念地惦记着江南的文人。当初从朱元璋的屠刀下得以幸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