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湮没的宫城

作者:夏坚勇



的儿戏,这就是16世纪中期的明王朝。
  是的,明王朝已经相当疲惫慵倦了,这从皇上离开南京时的步履就可以看出来。一年以后,当朱厚照回跸京师时,远没有他的祖先朱棣北上时那样虎虎有生气,虽然他比朱棣当年整整年轻了30岁。而就在他离开南京三个月后,这位浪荡子就在他寻欢作乐的豹房里“龙驭宾天”了。
  南京宫城的大门又关闭了,午朝门前的那一幕好戏,成了一茬又一茬的留守官员们永恒不衰的话题。不管怎么说,这是一次堪称空前绝后的壮举,因为从此以后,即使作为一种表演,这种机会也再不曾有过,从战场上送来的大多是一败涂地的战报,从来只有自己的总兵督抚被人家杀头俘虏的份儿。在后来的几代君王眼里,那标志着圣朝武功的献俘大典,已经成了一种相当奢侈的憧憬,一个沉埋在风尘深处的遥远的梦。
  自朱厚照以后,明王朝又经历了六代帝王共120余年,这中间,除亡国之君崇祯外,没有一个不是玩家。但说来可怜,国事日非,风雨飘摇,世道末年似的靡废感年复一年地浸淫着宫城,这几位君王的人格精神也日趋屑小委琐。他们已玩不出朱厚照那样阔大的气派,而只能演化为深宫一隅的自虐,一种心理变态者的怪癖。嘉靖玩方术,最后把自己的老命也搭上了;万历亲政38年,竟有25年是躺在烟榻上的;天启本是个懦弱无用的窝囊废,便只能玩玩斫削雕琢之类,他似乎有希望成为一个不错的木匠,国家却治理得一塌糊涂。至于玩女人,这个绝对古典主义的保留项目,玩到啥时候也是新鲜的。反正国事已经不可收拾了,管它怎么着,豁出去玩个痛快得了。这样,到了不大会玩的崇祯执政前,前人欠下的烂污账却一起要他承担,他只得去上吊。好端端的一份大家业终于玩光了。
  这是1644年春天北京的一幕戏。
  接下来轮到南京的戏了。
  对于中国历史上的好多王朝来说,南京可不是一处“吉宅”,这里演惯了凄婉动人的亡国悲剧,一个个短命的王朝在这里最后落下收场的帷幕,一队队“面缚舆榇”的末代君臣从这里的宫门鱼贯而出。本来,明王朝已经曲终人散了,可偏偏还要到这里来续上一段不绝如缕的尾声。
  皇上在煤山吊死了,不碍,三只脚的蛤蟆难找,可朱家宗室里想当皇帝的龙子龙孙多的是。不久,一个从河南洛阳逃难来的藩王进入了南京城。这位整天哈欠连天、委靡不振的藩王叫朱由崧,他坐上了南明弘光小朝廷的金銮殿。
  这个朱由崧实在糟糕透顶,国事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他念念不忘的仍旧是玩。朱由崧当皇帝总共不过大半年时间,这期间干得最起劲的一件实事就是发动老百姓抓蛤蟆,目的是为了用蛤蟆配制春药,结果闹得全城鸡犬不宁、怨声载道,他自己也因此得了个“蛤蟆天子”的称号。朝政已经败坏到了极点,群小弄权,鼠窃狗偷,宫城内弥漫着一股黯淡柔靡的陈腐气息,有如一座阴森森的古墓,这里没有议政的庄严,没有御敌的慷慨,甚至连几句欺世盗名的高调和清谈也没有。每到夜晚,宫墙内笙歌低徊,舞影凄迷,与宫墙外捉蛤蟆的灯火遥相呼应,常常有被奸死的女孩被扔出宫门,新鬼烦冤旧鬼哭,任何人都会感到这种末世的不祥气象。但朱由崧自己倒是坦然得很,他的思维方式相当实际:反正这皇帝是捡来的,不玩白不玩。再说清兵已经饮马淮河,说打过来就打过来了,到那时想玩也玩不成了。就这种德性,送他一句“荒淫误国”也太抬举他了,因为国家本来就不是他的,他是在挥霍别人的家业,所以唯恐来不及。这是南京历史上任何一个末代皇帝也不曾有过的腐朽。陈后主昏聩,还能写出相当不错的《玉树后庭花》,让后人传唱。李煜即使在肉袒出降前,还留下了一首未完成的《临江仙》词,那种对艺术的痴迷,亦令后人感慨不已。可朱由崧什么也没有,他已经完全蜕化成了两脚兽,只有近乎变态的肉欲。这样一个皇帝,这样一个南明小朝廷,当年那么要强的朱元璋如果九泉之下有知,也只能躲在钟山一隅暗暗饮泣吧。
  南京宫城坍塌了,坍塌在“窝里斗”的闹剧和笙歌舞影之中。事实上,从袍笏登场的那一天开始,南明的权力中心就不在这里的朝廊和大殿里,而在远离宫城的鸡鹅巷和裤子裆。这是两条偏僻的深巷,名字都不怎么雅,但在当时是很显赫的,因为这里住着两个权倾一时的大人物:马士英和阮大铖。马阮联手,把弘光朝的政坛搅得乌烟瘴气。其实这两位倒也是文人出身,马瑶草(马士英字瑶草)的书法和诗文都说得过去;阮大铖甚至可以列入戏剧家的行列,他的《燕子笺》、《春灯谜》等剧作在当时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对后世的影响也不可低估。“谈兵夜雨青油幕,买笑春风锦瑟房”,这虽说有点王婆卖瓜的味道,但不可否认,他确实是很有才气的。如果把他算做一个文人,那么他便是坏文人的典型,在某种程度上,坏文人比其他的什么坏人都更可怕,因为他们有才,更懂得怎样钻营,怎样整人。这个阮大铖,早年和魏忠贤贴得很紧,却“内甚亲而外若远之”,这可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得到的。至于“每投剌,辄厚赂闻人毁焉”,这就更厉害了,既上书讨好权贵,又不留下把柄,马上买通门人把效忠信给毁掉,所以后来魏忠贤事败被抄家时,崇祯就抓不住他投靠的证据。在那个民族危亡的多事之秋,城南聚宝门外的那条深巷里却每每流泻出抑扬婉转的歌吹和苏白(京剧、昆曲等剧中用苏州话说的道白),矮胖而多须的阮大铖一边拍着檀板,导演家姬上演自编的剧本;一边盘算着怎样整人,怎样敛财,以及日后怎样改换门庭投靠“建虏”。这是当时宫城外的一幅相当富于时代感的画面。
  但真正站在南明政治舞台中心的,是一群有骨气的文人,他们每个人的身边大抵还站着一位深明大义的青楼女子。在这里,他们的聚会超越了痴男怨女的小悲欢,呈现出慷慨嘹亮的主调。一辆辆马拉的青油包车或轿子在秦淮河畔的青楼前停下,晚明政治史上的一系列大情节也由此悲壮地展开。包车和轿子里走下侯朝宗、陈子龙、冒辟疆、方以智等复社名流,他们大抵披着那个时代的贵公子所流行的白夹春衫,极是倜傥潇洒,门楣下则迎出李香君、董小宛、柳如是等秦淮名姬,于是脂香粉腻,说剑谈兵,才子佳人的艳歌中流动着民族复兴的宏大主题。这中间,最为哀艳动人的莫过于《桃花扇》的故事。孔尚任真是大手笔,把一个天崩地坼的时代浓缩于笙歌红裙之中。上上下下都在忙着卖国求荣、卖友求荣、卖身求荣,只有那淑兰红粉、烟花世界之中还保存着一腔未被污染的气节,这是多么深沉的悲哀。一般来说,在中国古代社会中,女人面对的永远是男人,选择新主子还是旧主子,主要是士大夫的事情。即使是国难当头,女人所感受的痛苦,一般还是以家难的形式表现出来的。李香君的不同一般,就在于她的爱憎具有更为广阔的时代和社会的内涵。“桃花扇底送南朝”,当一个青楼女子倒地撞头、血溅扇面时,这就不仅仅是对权贵的抗争,同时也是撞响了南明小朝廷灭亡的丧钟。
  朱由崧的预计大致不差,清兵说打过来就打过来了。不过人家没用得上怎么“打”,人家是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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