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湮没的宫城

作者:夏坚勇



才子解缙,前几年因得罪朱棣被囚于锦衣卫狱,朱棣查看囚籍时发现了这个熟悉的名字,皱了皱眉头:“缙犹在耶?”语气中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杀机。锦衣卫的官员和解缙有点私谊,破例采取了一种比较有人情味的做法,让解缙喝醉了酒,将其埋在积雪中捂死了。这是朱棣对江南文人的最后一次报复。
  但这一次绝对没有流血,午朝门外只有一堆晶莹的白雪,埋葬着一个正直狂傲的文人。在他的身后,那座在潇潇血雨中显赫了半个多世纪的明宫城的大门,缓缓地关闭了。
  主角一走,南京宫城便有如一座被遗弃的舞台,立时冷落下来。但场面还不能散,生旦净末丑也都按部就班地预备着,因为这里仍然是南北两京之一,六部内阁一个不少,只是少了一个皇上。当然,这里的尚书侍郎们大都属于荣誉性的安排,他们可以看相当一级的文件,可以领取一份俸禄,可以受用“部级干部”的车马品服,却没有多少实际权力。京城离他们太远,皇上的声音通过快马传到这里时,已经不那么朗朗威严。留守官员们与京官虽然免不了那种千丝万缕的瓜葛,但毕竟不在政治斗争的漩涡中心,因此,只能从邸报上揣测京师那边的连台好戏:某某倒台了,某某新近圣眷正浓,京城的米价看来涨得挺厉害,等等。放下邸报,他们感慨一阵,说几句不痛不痒说了等于没说的官话,然后早早地打道回府。京城里的事情太多,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皇上很少顾得上向这里看几眼。而且自迁都以后,后继的皇上都没有永乐大帝那样的精力,一个个病恹恹的,因此也根本不会想到巡幸南都。南都在冷落和无奈中已显现出衰颓的样子:大树砸坍了殿脊上的龙吻,廊柱上的金粉一块一块地剥蚀了;午朝门正中那专供銮驾进出的宫门年复一年地紧闭着;黄铜门钉上的锈迹正悄悄地蔓延开来,如同老人脸上的寿斑;值宫太监迈着龙钟的步态在官城内踽踽独行,夕阳下拖着长长的身影。
  皇上大概是不会再来了。
  南京宫城的大门整整关闭了100年,正德十五年(1520年),皇上终于来了。
  来的自然是正德皇帝朱厚照,他是朱棣的六世孙。大概有愧于几代先人的脚头太懒、欠债太多,他在这里一住就是一年,并且在午朝门外还导演了一场具有相当观赏价值的好戏。
  中国历史上的皇帝,什么样德性的都有,好玩的也不少,但是像朱厚照这样玩得出格、玩得豪爽阔大、玩得富于浪漫色彩的,恐怕绝无仅有。他是皇上,富有四海,这份大家业足够他挥霍的。但皇上自有皇上的难处,那一套从头管到脚的封建礼法也实在是令人不好受。朱厚照的潇洒之处在于,他既充分张扬了家大业大手面阔绰的优势,又把那一套束缚自己的封建礼法看得如同儿戏。且看《明良记》中的一段记载:武宗在宫中,偶见黄葱,实气促之作声为戏。宦官遂以车载进御,葱价陡贵数月。
  这种以黄葱或芦膜之类“实气促之作声”的儿戏,相当多的儿童都玩过。但作为皇帝的朱厚照也来玩,且玩到“以车载进御,葱价陡贵数月”的程度,算不算有点出格呢?
  这还只是在官城内小玩。
  要大玩就得走出宫城。朱厚照常常简装微服。一声不响,一个人一走了之。如果有什么人来劝阻,对不起,那就请他吃家伙一一廷杖。朱厚照去的最多的地方是口外的宣府大同,据说那里的女人水色特好,正对他的口味,所以他见到什么样的女人都像皮匠的针线——逢着就上。京戏《游龙戏凤》所演的,就是他在宣府的一段艳遇。既然上了后世的舞台,可见是盖棺论定的了。戏中的那些调情场面自然意思不大,不过有一段台词却写得相当不错:正德说京城里的皇宫是“大圈圈里的小圈圈,小圈圈里的黄圈圈”,他一概住不惯——倒很有几分个性解放的味道。
  现在,他到南京来了,带着一个从口外嫖来的叫“刘娘娘”的妓女。
  朱厚照这次南下,有一件很风光的事。不久前,宁王朱宸濠伪称奉太后密诏,在南昌起兵反叛。这场闹剧来得快去得也快,前后不过43天,赣南都御史王守仁只用3000人马,就把朱宸濠捉进了囚车。但朱厚照却偏要小题大做,下诏御驾亲征,他是想借机到南方玩玩。大军刚出了京师,就已经得到了王守仁的捷报。朱厚照怕搅了南游的好事,命令封锁消息,继续前进。一路上旌旗蔽日,翠华摇摇,数十万大军实际上成了皇上的仪仗队,这样的大排场真是少见。
  凄清冷落的南京宫城立时冠盖如云,午门正中那锈迹斑斑的大门被打开了,阳光喧嚣而入,铺满了苔藓阴湿的御道。六部的官员们翻箱倒柜,寻找自己的朝服和朝笏。平日闲得无聊的太监们忙得颠儿颠儿的:皇上要在这里导演一场“献俘阙下”的好戏哩。
  那么,就拉开帷幕,轰轰烈烈地开场吧。
  “献俘阙下”本来有一套固定的程式:俘虏从前门经干步廊、承天门、端门解至午朝门,沿路禁军森严,刀剑林立,呼喝之声如山鸣谷应,那种凛然至尊的威慑力令人不寒而栗。皇帝则在午门城楼上设御座,一面展示天威、亲自发落敌酋,一面嘉奖有功将士,这场面不消说是相当威武壮观的了。但朱厚照还觉得不过瘾,他是大玩家,玩就要玩个刺激,而不能仅仅满足于一幕走过场的仪式,他自己也应该走下城楼,做一个威风八面的参与者,而不仅仅是呆坐在城楼上的审视裁判。于是,他设计了这样的场面:朱宸濠等一千叛臣从千步廊外被押过来了,只见当今皇上戎装罩甲,立马于旗门之下,喝令将叛臣一律松绑,任他们满场奔逃,皇上则策马扬旗,指挥将士分兵合击,在惊天动地的擂鼓声和呐喊声中一举将其抓获。这样一铺排,自然精彩且绝伦矣。可朱厚照兴犹未尽,又别出心裁,要移师玄武湖,把朱宸濠投之湖水,让自己亲自生擒活捉(那个倒霉鬼是在鄱阳湖中被俘的),因是日风浪太大,臣下再三劝阻,才不得不作罢。
  尽管如此,午朝门前的这一幕活剧,从创意到表演,从排场到气氛,都“玩”得相当圆满。经国伟业,治平武功,竟如此轻松地演化为一场游戏,当今皇上总算让南都的臣僚们开了一回眼界。
  明代的皇帝,大体上是麻布袋草布袋,一代(袋)不如一代(袋)。到了正德皇帝朱厚照这个时候,开国之初那种叱咤风云、雄视高远的自信已经消磨得差不多了,内忧外患,危机四伏,整个王朝的架子虽没有倒,可内囊却已空了。朱厚照既然没有中兴振作的能耐,便只能借助于午朝门外这种虚张声势的表演来作为自己脆弱心理的支撑,这实在算得上是一个时代的气象。可以设想,在朱元璋和朱棣那个时代,对献俘大概是不会这么看重的,他们打了那么多的仗,有些仗甚至在中国战争史上都是很值得一提的。俘虏进京了,很好,该杀头的杀头,该流放的流放,一道朱批便发落了。他们也不缺乏参与意识,一次又一次地亲征,骑着烈马,操着长戈,在血雨腥风的搏杀中展示自己的豪强和雄健,根本用不着在午朝门前来一番表演,那没有多大意思。因为他们有一种喷薄跃动的自信,而朱厚照恰恰缺少这种自信。一座行将倾颓的舞台,一群底气不足、强打精神的演员,一幕纯粹属于表演性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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