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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秦长卿。

  我终于想起来了。

  杜茉儿入宫后,父亲十分喜爱,将她和母亲一样的宠爱着,君王不早朝的事,想必也发生过不少,以致当时的丞相秦长卿冒死闯宫劝谏。父亲不理,他竟站在水月宫外抱着祖宗训词大骂,说父亲是无道昏君,又说母亲和杜贵嫔都是妲己、妺喜之流的亡国妖孽。

  父亲大怒,当即便要令人将他捆了乱棍打死。

  这时杨淑妃遥遥听闻,匆忙赶来求情,意谓谏臣无罪,直臣更是无罪,执意请求赦免秦相爷。

  我当时正在水月宫玩耍,见那秦长卿花白着头发,已经很老了,却将额头一下一下磕在冰冷的石板上,磕破了皮肤,连脚下都濡湿了大片鲜血,觉得此人甚是可怜,便去求父亲,不要杀这个老人,便是不对,让他回家养老也好。

  父亲听了我的劝,果然命人将他拖了出去,罢免了所有的官职,让他回家养老去。

  后来父亲回了水月宫,我听杨淑妃只在一旁叹息,"可惜啊,可惜!"

  当时我不懂杨淑妃这句可惜是什么意思,现在才知,她的才识远见,胜母亲与我十倍。

  她可惜的是,大燕失了栋梁之才,从此大厦难支。

  我默默地骑在马上,随着颜远风赶上车队,命车队暂停,回到我自己的车上,召来了颜远风、夕姑姑、刘随等人商议眼下情形。

  "我们自然无法再走沧西官道!"颜远风远远地望着天边云霓变幻,本就凝了忧意的眉宇更是深深绞锁。

  安亦渊是安世远的长子,性情刚烈鸷猛,正是倒燕的冲锋干将。传说安世远的次子安亦辰倒是礼贤下士,雍容温善,可这种温善嘴脸下的凌厉逼人我早已见识过。何况彼此恩怨已经纠结太深,按他的话,冲着我对他的再三逼迫,再见面时他不会对我手下留情。

  这两人在前路等着,我们再走沧西,简直是找死。

  "能不能走别的路?"我问颜远风。

  颜远风抑了喉下的叹息,轻声道:"还有明州。可那里更去不得。"

  明州有宇文氏,也有农民军。农民军会要我们死,而宇文昭,我从牙缝里冒出咝咝冷气。

  他当然会欢迎我们去,欢迎我们和弟弟一起陷在他的掌心。如果不是安氏突袭,把他打得措手不及,他只怕会把我和母亲一并接去明州。

  母亲是尤物,我也是。我们母女两个,正好可以做他们父子茶余饭后最好的消遣品,最美丽的玩物。

  不过母亲若是清醒,只怕真的会去找宇文昭,她想弟弟都想疯了,让她付出再多也是肯的。可现在她在发烧。

  "我们不去明州,不去浏州,也不走沧西。我们去安夏,去黑赫,去中原各处势力都顾不到的地方。"我凛冽地笑,手足一阵冷,一阵热。

  "安夏……不,不去安夏。"向来不发言的夕姑姑忽然说,声线已经颤抖。

  对了,夕姑姑的丈夫,正是死于安夏。安夏的臣服,只是十年前的事。此时大燕王室衰微,便是去了,也不见得有好脸色瞧。说不准一时不对眼,将我们捆了送给哪方势力献功也未可知。

  "那么,我们去黑赫。"我自语,心中已萌生了新的希望。

  刘随擦着额头上的汗,笑道:"不错,可以去黑赫。那里有我们的雅情公主啊!听说钦利可汗待大公主如珠似宝,好得不得了呢。"

  雅情本是前皇后所出,出世不久便没了母亲,是母亲抱了来,在昭阳殿里将她养到了十六岁,方才被钦利可汗娶走。母亲原不舍得雅情嫁到这么远,想以宗室女代嫁,谁知二人无意在宫中见了一面,彼此倾心,便由不得母亲不应了。

  因是远嫁,母亲请了旨,将长公主的嫁妆破例翻了倍,私下又出了不少贴己宝物送与雅情。雅情远嫁时哭得气噎声塞,跟母亲的感情自是没得说,后来每每捎回书信来,都是思念父母弟妹之语。待得宫中变故迭生,她又派了贴身心腹来,询问眼下状况,言语之间,便有中原如不顺遂,可去黑赫安居之意。

  以这样深厚的感情,若能到黑赫,安身立命,自然不成问题。

  颜远风见我们一致同意,犹豫了一下,道:"好,我们便去黑赫。"

  车队蓦然转向,转走晋、青方向。同样我又亲笔写了书信,说明情况,派两名身手极好的侍从先行送往黑赫,交与雅情,希望她可以让钦利可汗派兵来迎。

  晋州、青州虽为安氏势力范围,但安氏目前集中兵力于京城,晋州防卫必然松懈。我们并不入城,只是走官道,未必就会惊动晋、青处的安氏守军。何况青州已与黑赫交界,有不少黑赫人杂居其中。以黑赫人的剽悍性情,青州守军只怕未必敢与我们动手。

  颜远风唯恐有追兵,命令昼夜兼行,一路也不造灶煮饭,只以干粮清水度日。三日之间,我们行了七百余里,已越过晋州,再有几十里,便至青州了。

  眼看人累马疲,俱已筋疲力尽,连我都被颠得头晕眼花,浑身如散了架,别说那些骑马的士兵了。所以我和颜远风商议,在前方一处密林里扎下营来,歇上一晚。

  母亲病了几日,随行太医日夜看守着,终于退了烧,只是依旧神思不属,终日昏睡。我心急如焚,却无可奈何。颜远风得空便来瞧母亲,眸中同样是释不开的担忧,但一见她醒来,立即温言安慰,不提半字前途险峻。

  我和母亲共住一座小营帐,席地铺了被子,便倚在她怀中睡着了。迷蒙间,只觉有人轻拍着我,身上的被衾也被人往上提了提,忙睁开眼时,母亲闭着眼,睫上有泪,依旧睡着,一双手却下意识地抚着我的背,为我盖被。

  我紧紧地抱住母亲,闻着她温暖中泛着药味的气息,一刹那泪如泉涌。

  第五章 金戈舞落晖

  正无声凝噎时,我忽然听到警声大作,当当当的敲锣声急促而慌乱。

  有敌来袭?我一惊,来不及擦干泪水,便推开母亲跳了起来。

  母亲猛地坐起来,额头上汗水涔涔,因消瘦而显得突出的一双大眼睛,慌乱地大睁着,叫道:"君羽,栖情!"

  我忙叫道:"母后,我在这里呢!"

  母亲凝了凝神,瞳孔渐渐有了丝生气,伸了苍白瘦长的五指,抚了抚我的面颊,道:"栖情,嗯,你似乎又瘦了好多。"

  从来没有经历过颠沛流离,乍然过这样的日子,连刘随、夕姑姑他们都瘦了,更别说我和母亲了。我摇着头,道:"母亲,等我们到了黑赫,就可以好好休整,再养得胖胖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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