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粉色(短篇小说)

作者:杨 帆





  昨天,帮你妈晒被褥,你猜我在你床垫子底下发现了什么?
  妍燕警惕地瞪着她,眼睛向床头一扫,飞快地奔过去。又停住,回头,憋红了脸蛋,问,什么?
  我们的燕子怀春了。
  妍燕说,你才怀春呢。
  四川婆咯咯笑着说,我怀不了春喽。我要怀也是怀秋怀冬。
  妍燕脱口说,我知道,阿姨最想怀的,是孩子。
  四川婆的脸色迅疾阴沉下来,用手慢慢揉着脸,若有所思地望着妍燕,说,燕子给阿姨当小鬼?
  妍燕说,那怎么当?我又不是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你怎么自己不怀?
  四川婆笑笑说,怀了,给吸毒鬼踹没了,再也怀不上了。还是我整过容后怀的,说不定是个美人呢。但美人有什么好呢?不过比丑人还是好一点点的。
  妍燕说,你是说现在,比在你老公那里强一点点?
  死小鬼,四川婆说,老公老公的,哪像个十来岁的小人呢。以前我也不丑,他从没说过我丑。吸毒鬼后来倒是说我漂亮,可还不是把我给卖了。
  四川婆笑笑地望着妍燕说,这是命,谁也抗不过。将来,你的命一定要比我好。可是这个小鬼是哪里冒出来的?
  哪个?妍燕望窗外,问。
  日记本里的他。四川婆说他字时,竟用了少女般轻柔的爆破音。
  妍燕羞得脸微微泛红。
  他什么他,妍燕说,你还给我。
  四川婆说,哎哟,不说谢谢阿姨,还用讨债的口气,好人当不得呀。
  你还给我嘛。妍燕说。
  正说着,楼下安徽姐在叫四川婆,下来!有人找你!
  四川婆爬起身,探头向楼下张望。妍燕也从四川婆胳肢底下钻过来看。看见了一个男人的瓜状头顶,闻到的是四川婆经久不衰的狐臭味。
  妍燕知道四川婆的生意来了。毕竟四川婆现在很少有这样的指名的生意,也难怪她欢喜,又要怀疑。她的客人都叫安徽姐妹给抢了,就像当年她抢妍燕妈的一样。每逢这时,四川婆总是气得胸口发闷,或把椅子凳子摔打得巨响。有时候,她还怀着意犹未尽的愤恨,拉过在一旁发呆的妍燕,恶狠狠地说,赶紧长大了,收拾那两个妖精。妍燕害怕此时的四川婆,牙齿白森森的,像是要咬人,仿佛如果妍燕不赶紧长大,她就要一口一口咬下妍燕的肉似的。
  妍燕趁四川婆下楼,迅速窜到她房里,在床头柜抽屉里找到了日记本。她兔子一样逃离被四川婆熏得恶香扑鼻的房间时,正好听到四川婆和一个男人的脚步在楼梯上响起。
  妍燕从怀里抽出那个粉红色的日记本。里面有好多镜头,都叫不要脸的四川婆读了去了。有两只友爱的小腿,有欢乐,有惆怅,有妍燕说不出来写不出来的滋味,有天上的云和大榕树上的小鸟。
  还有,最要命的那一次,四川婆也看过了么?
  那是个星期六。
  午饭后,妍燕呆在房间里做作业。她的房间在最里面,本来是一个储物间,有五六平米,刚好放一张床。窗子边放了一张大椅子,妍燕总是蹲在那儿做作业。不是没有板凳,妍燕习惯蹲着。妍燕干什么都喜欢蹲着。一会儿,四川婆在楼下喊她吃汤圆。
  汤圆是安徽妹赢牌请的客,最近她手气格外好,都说赌场得意情场失意,可在安徽妹身上,完全不对。安徽妹什么场合都得意。安徽妹今年刚好二十岁,“仙人掌”的红火跟她的到来很有关系。她手里有两个男人,据说其中那个做房地产生意的魏老板还有意娶她。可是安徽妹还在考虑。一边的妍燕妈忍不住说话了:男人有这份心思不容易,还等什么,别像我,人一刚烈,要吃亏的。安徽妹却不太听得进。妍燕妈的唠叨,招来了安徽妹的轻视。安徽妹即使轻视妍燕妈,也还是笑嘻嘻的。她笑嘻嘻地盯着电视,跟着那个洗发水广告里的三个妖精,腻声说,年轻,没有什么不可以!然后捂着肚子和她姐姐笑作一团。妍燕妈听出来了,灰着脸。次日,妍燕妈就扯着四川婆说,要说年轻,谁没有个年轻的时候,想当年,你那么年轻,风光,也没这么缺心眼过,看吧,有这姑娘哭的时候。四川婆听了,抢白说,你知道人家缺心眼?安徽佬抓男人,可比你有心眼,你那陶老板要落在她手里,准跑不了。妍燕妈听得嘴唇都灰了,悲愤地争辩着,跑?谁说是跑的?分明是我赶的他……
  照例输了钱的妍燕妈装了满满一碗汤圆,走到门口,扒了三个到妍燕碗里,问她,初中考得进么?妍燕懒懒扫了她一眼,有些意外,好好的,她妈怎么问起这个?她口里含糊地响了一声,算是回答。妍燕妈把早准备好的失望表情摆在脸上,用那种虚虚的声气,有气无力地说,你就不能为我争口气?现在谁都可以编排你妈了。
  妍燕皱皱眉,扒拉完最后一只汤圆,站了起来。脚有些麻,她轻轻跺了跺脚。其实安徽妹的妖精样子妍燕几次都看见了,对此她的主要看法是,妈在自讨没趣。明明自己是个失败的范例,偏偏还要拿来教育别人。明明对方不知好歹,偏偏还要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妍燕没法说她妈。这么些年过来,从四川婆到安徽妹,妍燕看得出,她妈到死也是改不了的窝囊。这是她自己没用,跟妍燕有什么关系呢,跟妍燕有用没用、上不上初中,有什么关系呢。在妍燕眼里,上不上初中只和贵泉有关系。
  要是你有爸,我也不至于这样,要不是你,我也不至于这样……
  妍燕妈嘟囔着。
  妍燕妈的话里没什么痛苦,也就是习惯性的假设。妍燕妈虽然不痛苦,但一对眉毛却皱成了八字形,嘴巴啜成一个小点儿,眼看一场声势浩大的回忆无法避免。这时,对面旺顺餐馆的毛英娟适时出现了。她的出现及时掐断了妍燕妈的痛苦回忆。毛英娟是嗑着瓜子走过来的,边叫,燕燕,吃什么好吃的?
  这是个馋丫头,和妍燕同班,大妍燕一岁。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嘴上。她的嘴永远处于运动状态。如果她没有说话,就准是在吃东西。更多的时候,她是一边吃,一边说话。妍燕不太跟毛英娟玩,但人家老粘着她,一到周末准来找她。如果妍燕在楼上,她就扯着喉咙仰面鬼叫。毛英娟是在九岁那年搬进柳树街的,以前她在饺子巷住,现在,她姥姥家还在饺子巷。妍燕还记得她九岁了还拖着两条浓黄的鼻涕,一吸一吸的,看着妍燕发呆。这时妍燕妈失望地进屋里去了,端着碗里两只冰凉的汤圆。
  汤圆。妍燕把碗放在地上,蹲下,说。
  安徽妹又赢钱了?毛英娟瞪大眼说。
  赢多少?就请你们吃这个?至少也该吃顿馆子。我妈昨天带我吃肯德基了,刚开张,多好吃,我吃了两个鸡腿,两只汉堡包,三包薯条……
  毛英娟吞了口唾液,在裤袋里掏了一会,手里摊开半把瓜子,要塞给妍燕。妍燕摇了摇头。毛英娟盯着手心的瓜子,讪讪地缩回裤袋,再掏出来,手里留了几颗,小心地往嘴边喂。
  安徽妹的相好那么有钱,她还赢钱?毛英娟眨巴着眼睛说。给自己准备嫁妆吧?
  是吧。妍燕瞟了一眼毛英娟,说,“仙人掌”的姑娘哪能太寒碜。
  毛英娟把嘴凑到妍燕腮帮上,说,燕燕你将来找男人,肯定要赛过安徽妹,你多么好看。
  妍燕说,去。
  你要找个什么样的男人?毛英娟说,我也找你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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