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粉色(短篇小说)

作者:杨 帆





  杨帆,1976年生于江西都昌,曾在都昌三汉港中学教书,现在九江日报社打工,曾在《滇池》、《青年作家》、《安徽文学》、《当代人》等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
  
  十三岁的妍燕穿过柳树街的时候,总能感觉到从四面八方射来的黏黏糊糊的目光。几分钟前,一个低头走路擦身而过的男人走出很远,突然回头呆呆地望她背影望了一分多钟。那些肆无忌惮的打量,有的火辣辣,有的戏谑,有的不怀好意,有的愣头愣脑。这些妍燕已经习惯了,她踏着男人的眼球走路,神经总是格外兴奋,虽然她总是目不斜视。四川婆说,她天生就是一个尤物坯子。
  当然妍燕并不是那种绝对的漂亮。她身材偏矮,最好看的是高高的额头,和那一对眉毛。黑,根根分明,斜插入鬓,不但衬得两只吊梢杏眼顾盼生辉,还把整个脸蛋弄得肤白胜雪。四川婆说,这样的眉毛,连深圳最好的美容师都种不出来。深圳流行种眉毛。四川婆的眉毛就是种的,很自然,像真的一样,她的胸也像真的一样。她的眼线、睫毛、唇色、鼻梁甚至下颌骨,都跟真的差不多。所以四川婆平日不用怎么侍弄,脸上自然就鲜艳欲滴,黑的黑,红的红。四川婆要做的只是把调色盘的底子加白些,更加彰显出春光就够了。每当她看到妍燕妈涂脂抹粉时,总毫不掩饰她的优越感,说妍燕妈该退休,要让妍燕接班了。四川婆的言外之意是只有妍燕才可以跟她一比高下。
  妍燕才不以跟四川婆相提并论为荣呢。尽管她挺疼她,可她有点看不起四川婆。别以为每个四川婆都漂亮,妍燕就看过四川婆以前的照片,丑得掉渣,跟现在的妍燕妈都没法比,大口,高颧骨,粗得很,可是现在,一张脸蛋多么的精细,加上魔鬼身材,四川婆已经是柳树街的头号招牌了。妍燕看不起四川婆不是因为她整容的事情,女人爱美天经地义,但女人爱美,是为了抓住男人,结果又没有抓住男人,反给男人骗了,妍燕就认为这个女人傻冒了。四川婆就是这样的情况,她全身整容,为的是一个叫国强的男人,听说是个无业游民,还吸毒,当初骗四川婆说是做大生意的,四川婆就席卷了老公的全部家当,在深圳倾尽钱财整成一个美人后,被她的国强拐到了柳树街。现在,四川婆彻底跟国强拜拜了,可是她并没有离开柳树街的打算,似乎要在这个叫“仙人掌”的发廊里终老。
  在很小的时候,妍燕就似懂非懂地目睹了妈妈和四川婆的斗争。在四川婆来之前,妍燕妈是这里的大姐大。那时,妍燕妈是以清秀婉约而芳名远播的。可是当蓬着一头红发、丰胸肥臀的四川婆火焰一般闯进来,妍燕妈感受到的就只有西伯利亚寒流了。那时妍燕八岁,读一年级,因为外婆的骤然去世,刚从农村过来。
  三十出头的四川婆抢走了妍燕妈的很多客人。因此妍燕向妈妈要钱买怪味豆吃时总是被骂,妈妈说吃吃吃去死啊,吃成个肥婆好进医院啦?妍燕妈是在咒四川婆呢,妍燕当时听不出来,等过了几年,她才慢慢听出来,就像慢慢听懂了老师的普通话一样。四川婆真的肥,夏天她身上就穿两块布,上下两头短,领口一马平川,裙边欲盖弥彰,她像一枚巧克力大肉弹,一走动,几乎要从这两块布里弹跳出来。四川婆给妍燕讲,这就叫女人味。她给妍燕梳头的时候常说,你将来,准比阿姨更有味道。
  说起味道,四川婆身上除了香水味,还有狐臭。所以四川婆用香水很凶。当店里生意冷清的时候,四川婆就会百无聊赖地修指甲,拔腿毛。她毛发很重,有时叫妍燕给她拔腋毛,拔一根,她胸口的肉就剧烈地弹一下,可她人还在跟别的阿姨谈笑风生,似乎疼都是肉的事情,跟她本人无关。四川婆是骁勇的,听说最多的时候一天接待过九个客人。出来后依然是若无其事、事不关己的样子。自从她把国强一脚踢开后,她的绝大部分感觉就移交给肉。热闹、悲喜、疼痛都是身体的事情了。她还真踢过国强,一脚踢在国强的裆里。是在人口密集的大街上。国强笑嘻嘻地伸出双臂要拥抱她,而四川婆也满面春风。但突然她就出了手。男人的绵长的惨叫至今还回荡在妍燕耳边。
  妍燕想四川婆被男人扔了后,脑子一定出了问题,有味道有什么好,恶心死人了。女人味等于不好的味道,这个概念在妍燕脑子里根深蒂固,应该是始于四川婆的狐臭。妍燕不喜欢四川婆的味道,新来的安徽姐妹的味道,包括妈妈的味道,“仙人掌”里的所有味道。从这一点上说,妍燕情愿去读书。妍燕一度很喜欢上学。
  妍燕就读的新民小学离柳树街不远,穿街过巷,二十几分钟就到了。柳树街颓废而衰败,而校园里充斥着清爽的植物的味道。绿色是很养眼的,妍燕教室门前就有一棵活了几百年的大榕树,上课的时候,阳光就在树叶上朝妍燕眨眼睛。妍燕喜欢同学们的读书声,喜欢和她们玩各种游戏,但妍燕的书读得不算好。这大概和她太早读懂了别的东西有关。她总是容易跑神。一会儿叫窗外树上的一只小鸟牵走了,一会儿又想起早上安徽妹新做的发型,老师讲课的声音像一只蜗牛,在她的想法之外慢慢地爬,慢慢地爬,直到下课铃响起,妍燕才想起将它抓回来,可它已经从课桌上掉下来了。
  但妍燕依然喜欢上学。不过下课的热情比上课更高涨一些。有几个羡慕她长发及膝的女同学是她的跟班,妍燕想吃泡泡糖、酒心巧克力的时候,她们总是负责跑腿,并热心介绍校门口小店里新进的零食品种,夸大其口味的美妙。放学的时候,有时也买些烧烤分给大家吃,有哪个同学路过,见者有份。只有贵泉每次都摇摇头。他不吃,也不停下脚步,把书包带拽紧了,笔直向前走去。贵泉住在饺子巷,他有时会和妍燕同上一段路。妍燕因为跟班越来越多,总没办法一心一意看他从她身边划过的背影,就像上课没办法集中精力听课一样。
  贵泉腿长,一步可抵别人两步。脸有点稚气,他是那种乍一看挺顺眼、再一看就跟别人不同的男孩子。他比大多数男生高出半个头,很少跟别人嬉闹,衣服总是干干净净,有点发白。大概他妈妈是个力气很大的人,妍燕暗想。有一次开家长会,妍燕躲在教室外,看见他妈妈竟是一个瘦小的女人,衣服也是干净得发白。妍燕一直在看她,觉得可亲,因为她的细长的银鱼一样的眼睛,和贵泉的是多么相似哟。她被班主任邀请讲授家庭教育的经验,她站起来,说了几句,脸就红了。她的两只手也是那样绞在一起,紧紧的。贵泉也是这样,他那发白的黄布书包的带子总有一天会被他绞断。
  贵泉的成绩总是全班第一,那次拿了第二名。那晚他也来了,他把头垂到胸前,慢吞吞走近,在他快走到身边时,妍燕转过了身子,面对着他。她不看也知道他此时离自己有几步,那样轻的脚步,只有从他的足底才发得出来。妍燕矜持地看他一眼,徐徐走下楼梯,走到今年的第一场春雨里去。她对不吃她东西的贵泉,是要故作矜持的。那晚的雨,淅淅沥沥下得欢,像个碎嘴的女人,唠叨了一夜。
  半夜,妍燕发起了高烧。躺了两天,次日早上,她死活要上学去。闹得她妈没有办法,她妈说,我真是造孽,怎么生了这么个犟东西!四川婆说,你不生她才真是造孽呢。四川婆比妍燕妈小不了几岁,奔四十了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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