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雨一直在下(三篇)

作者:蓝燕飞




留下一丝丝痕迹。
  夜晚的雨水依然连绵不绝。
  
  风车
  
  风车是一种类似分离器的农具,其作用就像北方的扬场。我对风车里暗藏的机关有着浓厚的兴趣却一直认识模糊。风车尾部洞开,风从那神秘、幽深的洞穴里徐徐而出或迅猛扑来,完全取决于那只摇动把柄的手的速度。这样的劳动是最宜于女人的,风车转动的时候,女人的腰肢如杨柳一般地摆,那些散发着阳光与泥土芬芳的黄灿灿的稻谷进入风车后兵分两路,秕谷随着鼓荡的风飘扬而出,如雪花一般撒落在温暖的土地上,成为鸡鸭的腹中餐,而饱满的颗粒排列整齐,步伐一致地通过摇柄下方的出口,直奔等待在那的箩筐。这种构思巧妙、甚至可以说充满诗意的农具是谁发明的。发明于何时无据可考,但在漫长的农业史上无疑具有革命性的意义。
  风车对于我的意义不仅在此,它还曾经安慰过我贫瘠的童年。童年的天空下鱼贯而行的孩子们在夏天的晒谷场上,等待着风车送来的习习凉风,我们以石头、剪刀、布来决定谁去摇动那经了无数人的手的抚摩而变得油光发亮的铁柄,沉醉在这样简单的游戏里。乐此不疲。头顶星光繁密,身旁稻田似一个宏大的舞台,蛙的鸣唱此起彼伏,稀朗的诱蛾灯姿容惨白,设下重重陷阱,有成群结队的蛾子慷慨赴死。
  这是我关于风车及其场景的全部记忆。它辽远、亲切、美好,如梦一般。我从未把它和死亡联系在一起。直到我多年之后听到了那个故事,讲述者是亲历者,出于某种原因,他模糊了事件发生的年代和他当时的角色。他的语调非常平静,因为年代久远,那些往事变得流水或落叶一样平常,缓慢地流淌或无声地凋零,没有多少痛与沧桑的意味。唯其如此,才更让人感觉到人性的残忍与时间的残酷,所有的事情都将被时间淹没。所有的事情都将在时间的汪洋里销声匿迹。
  时间:遥远年代的某个寒冬。
  地点:青山为屏,地远天荒的山村。
  人物:铺里首富张家兄弟的婆娘们及翻身做了主人的穷人们。
  事件:一个美丽的女人丧生在风车下。
  我之所以把构成故事的这些元素一一列出,是因为我想平息一下自己的情绪,尽可能客观地把它讲出来。
  现在请你与我一起来到这个名叫铺里的山村,来到香樟树下那座破败的大屋,透过斑驳的彩漆与残破的雕栏,可以想见它昔日的繁华。那个三十四岁、建造了四重三进大小几十间房的张亨泰在大势将去时亲手血刃了两个儿子并将自己悬挂在屋后的树林里,他的大弟被五花大绑地枪杀在河边的沙滩上,三弟四弟和张家的女人、孩子已被赶出了大屋。革命正如伟人所说,不是绘画绣花,不能温良恭俭让,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但是这并没有消除或减缓仇恨的生长,它们就像春天的种子飘荡在村子的每个角落,落在土里就能生根发芽,山风一吹刷刷地长,一条瘦骨嶙峋的腿上的伤疤,经过反复地演说,一次一次地把斗争会推向高潮。张家的女人们低眉敛眼,素衣清面,却依然有一种说不出的风韵,让村里的男人很是不服,凭什么张家的女人就要比自己的女人美?虽说灯一吹都一样,但眼一睁,就比出高下来了。贫协委员业柱、二狗、老七更是义愤填膺,他们都三十多了,连女人味都没闻过,而张家四兄弟却讨了六个老婆。几个人凑一块思谋着怎么杀杀那些女人的威风,最后是老七出的点子。老七说,把这些娘们拉出来,站在风车后,扇他娘的,看还抖不抖得起来。
  那天是有太阳的,但雪后的太阳又白又薄,瓦檐下挂着半尺长的冰凌。阳光一照,像水晶一般闪着森森的寒光,冷清了一个冬天的晒谷场到处都是人,一个个手提篾火笼,穿着厚棉袄,嘴里咝咝地哈着白雾。张家女人虽然面带愁容,但个个眉目俊秀,头发也是整整齐齐的,一到晒场就被吓得脸发青,腿打颤,她们就像小鸡一样被抓到风车前。老七那天的劲道分外地足,眼珠子贼亮,他双手抓着摇柄,把那风车摇得呼呼的响。最先站在风车口的是老大的老婆,她四十好几了,穿着一件夹袄,结果没几下就躺倒了。一点看头都没有,不知道哪个短命鬼喊了声“脱”,弄得一晒场的人都喊起来,那“脱”声啊震天响,把鸟雀惊得扑扑乱飞。后来的女人就一个比一个穿得少,但都是不经事的货,转眼工夫就像死狗一样地往地下一倒。这样脱下去到最后一个女人上场,身上就没有了一根纱,她的一双手乱舞着,一会抱住前胸,一会捂住小腹,那么白的女人人们是头回见到。像雪一样,她的那个样子真的好看,屁股翘翘的,奶子像山包一样。我站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的,她一串一串的眼泪,刚掉下来,就被风吹得干干净净的,她像母狼那样哀嚎着,那声音着实可怜。但那时就是没有一个人愿意罢手,就像大坝缺了口。水势怎么也挡不住一样。数九寒天的风刀子一般,把她的身子割得又青又紫,她的头发像要飞起来,又飞不动,只有齐刷刷地往后倒。她早就站不稳了,一次一次瘫下去,但两个壮汉架着她,她先还有一些挣扎,但折腾一番,就变得无声无息了。
  她就那样死了,谁也没想到。人的命呀,有时比天大。但真贱起来,就像一只蚂蚁或一只青虫,一捻就啥都没了。
  ——我的寒毛一根根地竖了起来。春天的阳光一泻无垠,我在温暖明媚的春天里感受到遥远年代风车强大、凄惨的厉风。
  就没人追究吗?我这样问。
  追究?追究谁?又怎么追究得清楚呢。虽然召开这个斗争会组织上不知道,但贫协自己也是有权开的,上面也没说不能用风车扇哪。当然死了人,上头还是来了人的,也只是问了问事情的经过,说下次要注意方式方法,最后下了个群情激愤的结论,就算完事了。
  我眼前的老人,岁月飘落于他的头上,凝成几缕稀疏的残雪,脸上的皱褶像行将枯萎的老树皮,他苍老的声音低缓地盘旋在那座衰败的老屋。他将自己藏在厚厚的树皮里,我完全看不到他内心的波澜,但我相信波澜的存在,因为老人的手一直在颤抖,像一只筛子。许多细如尘埃的往事已经成烟成土。只有一些粗砾坚硬的石头留在他的记忆里。压在他老迈的心上。我相信是这些沉重的石头让他像筛子一样地抖起来。-
  美国士兵因为在伊拉克战争中枪杀了无辜平民而受到法律的审判,让我想起四十年代的北平街头,美国兵强奸中国大学生,最后的结果虽然不了了之,但一时间舆论哗然。而那个死在风车脚下的女人,目睹过的人不是一个两个,怎么会长时间的被人忽略?没有文字记载,也没有口口相传。人们对自己身边的暴力事件采取了一种漠视或遗忘的态度。
  我虽然在远离那个年代的某个春天洞晓了风车事件,并且永不能遗忘,但我能够洞晓事件的本质吗?
  
  没有结果的事情
  
  枯萎的野草和尚未来得及收藏芒花的芭茅随意地排列在河之岸,曾经蓬勃过,生意盎然过,甚至因为星星点点的野花妩媚过,如今它们轻易地消解在时间的流水里,成为无舟可渡的遥迢往昔。我的目光透过一扇玻璃窗,平静、无声地抚摩着那已经过去或业已来到的风景,流水、植物、飞鸟,还有那些来来往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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