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雨一直在下(三篇)

作者:蓝燕飞





  雨一直在下
  
  雨一直在下,像一个絮叨的妇人,不管不顾的,整个季节被潮湿、凌乱的雨声覆盖。这是个阴冷的冬天,偶尔的太阳稀薄得可以忽略不计,当然其间下了一场转瞬即逝的小雪,雪飘落在寂静的夜晚,静悄悄地没有发出声响,只有透过窗幔的微光坚持到黎明,给人们某种暗示。第二天,推窗一望,白茫茫的一片,院落、河岸、屋顶、起伏的山峦,一齐散发着皎洁的光辉,但这些精灵没有如惯常那般驱散天空的阴霾,只能独自黯然伤怀,将道路弄得越发的泥泞,随着黄昏的到来,那些浓厚的云层,重又变成雨滴响彻冬天的旷野与街头。
  穿行在连绵不绝、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寒风不可阻挡从四面奔袭而来,透过颜色各异的羽绒服,直抵我们身体的内部。我的心情也和这天气一样,阴沉、冰凉,糟糕透了。一天的奔波,毫无所获,我们要寻找的人,全部去向不明。一共七个,她们就像昨夜的那场雪,融化、消解,所有的消息都如烟如雾一般飘散在天的尽头。
  黄昏、冷雨、杳无踪迹的女孩,像陈旧的电影镜头,渐渐失去了真实。无数的面孔和背影,在我的面前出现然后消失,我没有看清楚任何一张面孔,她们彼此重叠又如此相似,行色匆匆,没有谁为谁停留片刻。她们连同她们身后的背景对我而言都是模糊的,就像未调整好焦距的影像。
  恍惚。是的。这正是我当时的情状。那些女孩也许就在这里,在人群中。但几乎没有再找到她们的可能。有时候,前因后果不过是自己为自己设下的圈套。人性、隐私、善意的关爱,因为这些。当初所有的调查与取样隐去了她们真实的姓名,使用了编号,001、002……一直这样排下去。这组数字,整齐合一,毫无特性,但却可以抵达无穷,它们像汪洋一般漫无边涯。现在其中的七个很有可能感染了某种极其危险的病毒,它们可怕地潜伏在她们年轻的身体里。如一枚随时可以引爆的炸弹。如今,她们怀揣炸弹,消失在茫茫人海。
  一个人怎么可能突然消失呢?人怎么可能像风一样,像云一样,像鸟一样,说不见就不见了?如果我们留意过,我们一定知道,那些风、那些云、那些鸟并不是真的飞过了无痕,它们是有方向的,只是因为忽略,我们才觅不到它们行动的轨迹。而有什么理由。让我们去关注这些呢?
  “高干队”沮丧地游荡在冷雨霏霏的街头。我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名称通过简化的手段可以赋予其完全不同的定义,就像一些物质通过化学反应成为另一种物质。“高危人群干预工作队”简化成“高干队”,也许是我们文化中特有的幽默,色泽深黝,质地坚硬,插在汹涌的欲望之谷。那些藏污纳垢、醉生梦死、歌舞升平的场所,那些衣冠楚楚、堆砌着脂粉的男人女人,黑夜如帷幕一般打开,露出自己的五脏六腑,所谓的高危人群如一只只章鱼,伸出柔软的触角,切进黑夜的纵深处。她们从事着古老而特殊的职业,如鼹鼠一般昼伏夜出。希望为自己为亲人储藏丰富一点的食物,以度过漫长的冬天。这些来自天南地北的女孩,放荡而谨慎。她们的身体与生命就像一片羽毛,失去了自己的方向,只有随风飘荡,散落在一个个陌生的路口,湮没在风尘与黑暗中。这些女孩呀。命可以不要,却牢牢守护着另外一些虚幻又真实、轻忽而沉重的东西。没有一个女孩说出过自己的故乡。籍贯那一栏里,我们只能写下四川或者湖南这样的字样,那些遥远的、疼痛的、贫穷的村庄隐没在她们单薄的身体后面,眺望着她们苍白的容颜,流下一串串伤心的眼泪,就像这潺潺的雨,在世界的尽头,寂静地回响。
  这于我是个陌生的世界,我对她们生活的一知半解完全来自文学与传说,如果不是因为职业的关系,她们将永远在我的视线之外,就像生长在南山北岭的树,拥有自己的土壤与天空。就像纵横道路上的过客。各自奔天涯。而我注定不能匆匆走过,我不得不停下脚步。我从未料到我的职业将为我推开一扇沉重的大门。
  这是一扇黑色的门,门体高大,它的边缘已经被时间腐蚀,蚁虫驻扎在木纹的内部,但它并未像我希望的那样坍塌,推开的瞬间,我听到了一声叹息,幽怨、悠长。随着岁月的长风扑来,我的心瞬间紧张起来,我害怕看到门后阴森森的暗影幽灵一般徘徊,害怕看到贪婪的欲望如水蛭般吸附在幽灵的身上不肯松开,我害怕看到这些。
  而我看到了什么?
  狭小如鸽子笼的空间。女孩们睡眼惺忪,衣冠未整,来历不明的光线昏暗诡异。将她们的脸染得暗影憧憧,肉欲的气息如石头一样坚硬,又像水汽一般荡漾着,我的胃一阵痉挛,接着像江河一样涌动起来,我沉下脸,她们嘴里嘟嘟囔囔的,发着牢骚,说自己黎明时分才躺下,责怪我们不该在上午来打搅她们的睡眠,她们这样说着的时候,没有一点羞愧的样子,简直就是理直气壮,好像刚下了晚班的工人,尴尬的倒是我们自己。我一直沉着脸,不知如何开口,我知道自己来到这里不是为了沉默的,我必须说话。我任凭语言居高临下地倾注在她们身上。我本来应该更耐心更和缓一些,但我的语言就像外面急骤的冷雨。毫无感情色彩地落下来。我直视着那些脸,来到或者离去的,她们无一例外的年轻,如春天原野上的新绿,如树上初绽的花蕊。那个贵州女孩只有十六岁,圆圆的脸上灿烂着的笑容,这无邪的微笑如蒺藜刺痛了我的心,她说自己只读过两年书,她是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所以她要出来做,她说最大的愿望是弟弟都能读大学。而那唯一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混迹在一群十几二十岁的孩子中间。有着让人过目难忘的沧桑。她的话就像一串快乐的珠子从口里滚落出来,她把现在的生活称作幸福时光。她说,在家干一天活。累得臭死,时不时的还要挨老公的打,挨了打还一样地要陪老公睡。这里的男人不打人,还给钱。现在过年过节回家,老公高兴,孩子喜欢。我闻之愕然,继而愀然。
  我再没有说话。我无话可说。任何语言都无关她们的痛痒,我想说的话对她们来说如空气一样没有颜色与重量。但我知道自己的眼神正在变软,软软地腾起了迷雾。
  这些女人过着自己选择的生活。但我说不清是她们选择了生活还是生活选择了她们。她们远离故土来谋生,然后为了保持“新鲜”感像候鸟一样不停地迁徙。漂泊不定,在遍布泥泞与陷阱的路上,以花样年华为自己博得一个“小姐”的称谓。
  小姐是某种秩序与观念的颠覆者,毫无负担地过着迥异于常态的生活。
  “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女人花随风轻轻飘动。”一个小姐把哀伤唱得欢快而明朗,深蓝的眼影、紫艳的唇。头发像火一样在燃烧,斑驳的色彩纠缠在一起竟然有一种和谐。抬眼望去,她的脸上都是快乐,她的步态充满了弹性,和我们所要寻找的女孩一样。但我们知道,她不是。那些女孩,她们的老板说:早走了。我们的寻找,只是为了印证这个事实,别无他用。
  小姐永远是陌生的。陌生的小姐就像一尾尾活泼的鱼,拨动出刺啦啦的水声。水动兽出,水里的怪兽有着硕大的胃口,它们嘴一张,就把小鱼吞进了肚里。
  那七个女孩或许已被水兽酸腐的胃液所消化。她们真像轻扬的雪花啊,跌落在尘埃中,触地即化,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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