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菌子(外一篇)

作者:简 心





  小爷爷埋在屋子对面的松山上,那里,还埋着我的爷爷,我爷爷的爷爷……每天,他们静静地坐在山壁上,看着炊烟一家家升起,夕阳一幕幕落下,他们的孩子,和他们生前一样在山沟田野里生活劳作着,有摘不完的野果子,偶尔也有野鸡那样的斑斓羽翼飞起。那些菌子,年复一年在山间生长,一茬茬地冒出地面,又一朵朵地枯谢,然后悄悄钻入泥土。渺小得就像我的乡亲,谁也说不清楚一生到底快不快乐。
  油桐树下的日子
  晚稻归仓后,村子慢慢安静下来。山上的绿色开始大片大片变老,青绿转黄,黄中透紫,让人一眼看不透彻。蜻蜓蝴蝶不知飞哪去了,山上偶尔漏下几滴鸟声,溅起一圈圈凉意,枯黄的树叶便打着寒噤一片一片卷落下来。蛐蛐和拐子们没了声音,忙碌了一年的犁耙锄头被闲闲地搁在了棚房角落里……田野里一片空旷,零星几个草垛子,整整齐齐的,那是为霜雪们准备过冬的家。冬天,就这样悄悄来了。
  这样的清晨,躺在被窝里装睡,是非常美妙的。席子下是母亲们新铺就的晚稻草,稻草上的碎叶被捋得干干净净,一扎扎黄亮亮的,躺上去,松松爽爽,散发着悉悉窣窣的香味,贴着耳根,听在心里暖酥酥的。家家已在起火做饭,火烧得“噼啪”作响,刷锅,舀水,淘米,放锅盖……高高低低的声音让你能辨出这是谁家的器物:厅堂后的是小奶奶的,窗子一侧的是珠子奶奶和我的堂伯家,而卧室门口隔着过厅的,则是我家的灶堂。铁锅里的饭煮得“扑哧”“扑哧”开了,炊烟滚滚地挤上屋顶,跌跌撞撞地飘出烟囱,还没伸腰站直,风倏地扑过来,不及躲闪,猛地闪了一下腰,软软地趴在瓦面上,打几个激灵,刚要起身,风就一团一团地把它掰碎了。这时,灶堂下的母亲会被烟重重地呛上一口,唤床声便一片片飞了出来……
  “快起床!到屋背去捡桐子!”母亲低低地唤着我。桐子是油桐树的果子,高高大大的树冠,长在我家屋场背后的山脚跟上,黄灿灿的树叶,非常惹眼,父亲说,那是我奶奶在世时亲手种的。桐子收齐,堆在屋角捂干后,用锥子挑出桐仁,摊在阳光下晒干,榨成桐油,可以换来一些钞票,足以糊弄一段日子。谁家新做了木桶、脚盆,取些桐油,“唰唰”两下,涂满板与板的接口和缝隙,晾干,包管三年五载不漏一滴水。据说,以前人的雨伞,不论布做的还是纸做的,都得刷上一层厚厚的桐油,这样才结实耐用。
  入冬时节,桐子大颗大颗地熟透了,青青黄黄的,风一吹,“咚咚”地落满一地。隔壁那位精灵精灵的老太太便会背着篓子出去割草,在屋背山窝里晃悠晃悠一早上,等你再去的时候,地上的桐子早没了。老太太是卷毛太公的后老婆,和我死去的奶奶上下年纪。瘦瘦精精的个子,一个细铁丝扭成的发箍梳子似的贴着脑门发根向后一拢,薄薄的头发在脑后根齐刷刷地扎成一小撮,剩个光光的脑门,还有一双滴了油似的眼睛,眼睛下面是堆满春风的微笑。卷毛太婆嘴皮子快,干活利索,腰杆挺直,走起路来身子一晃一晃的,说话听着很在理,声音像舀不完的井水,老古话一套接一套的。骂起人来就不同了,那声音从喉管深处挤出来,硬生生蹦着牙齿,毛毛利利的仿佛要把你抓个粉碎。偏偏卷毛太公是个雷公脾气,根本不吃她那一套。他活计做得好,平时温温火火,要是一发怒,连屋顶的瓦片也要被震飞掉,任凭你一百头牛也拉不动的。这样两个人配在一起过日子,免不了凹凹翘翘的,谁也不让谁,拧了一辈子,却也并没发生什么大碍,几个孩子拉扯得利利落落。
  卷毛太婆眼睛利利的,自家的事根本不用说,左邻右舍有哪家的鸡毛蒜皮事她不清楚?怕就怕你自己糊涂!谁家的树苗挂果了,谁家的母鸡在外下野蛋了,主人自己若不盯着,那就慢慢成她的了。她的厢房靠屋场一角,离我家油桐树最近,夜晚,桐子落了几颗,她大概听得一清二楚。为此,母亲常暗暗叮嘱我要早点起床。我小时候的活计中,捡桐子是最轻松愉快的。挎上扁篓,绕过屋场,一条小路沿着我家菜园坎篱笆斜伸上去,坎坪上整着一块块菜地,间或有绿绿的茶行,那是卷毛太婆家种的。菜地间参参差差栽着各家的果树,末端有一口井,井水从井沿洞里铺溢出来,“嘀哩嘀哩”地流成一条浅浅的井沟,贴着小路潜入屋前的水田里。我家的油桐树,就在坎坪的水沟边上。霜露满天的时候,大朵大朵的油桐叶子落下来,蓬松松地铺了一地,踩过去,哗啦啦的,声音非常过瘾。桐子落在路上,砸成好几瓣,拇指大小的桐仁撒了出来,也有的掉在草丛里、灌木下,更多的是打在珠子奶奶的菜地里,一颗一颗地陷着,捡过后,留下一个个小泥窝,还有我歪歪斜斜的脚印。桐子硬邦邦的,秤砣般大小,不消一刻钟,扁篓便沉甸甸的,一个也堆不下了,只好背回家倒了,再回来捡。
  珠子奶奶的菜园子小院坪般大小,周围长着荆棘,形成一圈天然篱笆。篱笆到我家油桐树下缺了个口子,珠子奶奶便在那插上两根小木桩,用一块竹枝篱笆一拦,成了菜园子门。为了捡桐子,我常将奶奶的篱笆门搬了往地上一撇,大大咧咧地在菜地里穿来穿去,走的时候,又总会忘了关上园子,结果,一群鸡溜进去,东啄啄,西刨刨,几天过去后,好好的菜园地便遭了殃,等珠子奶奶发现时,心痛得喊天跺脚,愤愤地吆喝着追着鸡群一阵乱跑。我看着她颠颠的背影,心里悔得恨不能马上钻地缝。珠子奶奶是我爷爷的嫂子,大爷爷年纪轻轻参加红军牺牲了,珠子奶奶守着寡,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堂伯长大,如今孙子孙女已六七个,她头发也白透了,一个人分开单独过着日子。珠子奶奶佝偻着背,白发在脑后绾成一团小髻,一圈圈缠着红绳子,非常齐整。她目光清和,说话不急不躁,悠悠的,嘴巴微微前伸,有点点歪的样子,却自有一股说不出的气韵。珠子奶奶的菜地并不肥厚,肥料大概都被油桐树抢去了,但她并不埋怨,依旧日复一日地挑着粪肥上去,那个斜斜的坎坡常把她累得呼呼喘气。鸡群好不容易被赶跑了,她重新关上菜园门,一边整理菜地,一边仍然咕哝咕哝地骂着,直到天快断黑了,抬头望望那一树桐子,轻轻叹一口气,挎上木桶一步一步回家去。珠子奶奶是从不捡我家桐子的。
  我不知道珠子奶奶为什么叹气。她和我的奶奶是妯娌,按照性情,这两人一定相处得很好吧?只是,我的奶奶太早过世了!夏天的晚上,常常见她一个人搬个靠背竹椅,坐在院门外的李子树下乘凉,一把烂蒲扇晃悠晃悠直摇到深夜,摇几分钟,叹一口气,长一声短一声,没完没了……陪伴她的,只有满天的星星、一地的蛐蛐,还有水田里星星点点的萤火虫。那时,她在想什么呢?我那年纪轻轻一去无回的大爷爷?还是自己漫漫辛劳的一生?她的叹息随着风飘进我的帐子里,那么深沉,那么迟缓,仿佛要把整个黑夜碾碎。第二天碰着,我忍不住要认真看她几眼,她脸上却依旧平平静静的,不紧不慢地干着自己的活,什么事也没有。天气太热了,她便会坐在夜色里,对着田野解了布扣,敞开衣襟,露出长长干瘪的乳影,偶尔我撞见了,心里嘭咚嘭咚直跳,真想钻进她的怀里。
  有一年桐子榨油的时候,母亲的胆结石病发作了,痛在床上翻来覆去打滚。父亲挑着柴火去了榨油厂,我和哥哥都在学校,一个屋场的人急得什么似的。等我放学回家后,大伙已把父亲喊回,一起手忙脚乱地扎了竹椅床把母亲抬去了几十里外的医院。天黑了,我和哥哥呆在空荡冷清的屋子里,拉着还小的弟弟妹妹,真想哭。卷毛太婆把我们接了过去,忙不迭地给我们生火做饭,又招呼我们洗脸洗脚,她说:老古话说得好啊,没有娘,一堵墙。我听着,心里一热,眼泪忍不住就流了下来。但不知为什么,我感觉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低低的,眼睛涩涩的,心里忽然一动:她该不是很小的时候,就没了爹娘吧?要不,那么多年了,怎么从不见她娘家一个人来看过她?但我始终不敢问。一个妇人,失了娘家人的温暖,夫家再好,也难免是残缺的,更何况,我那卷毛太公脾气硬鼓鼓的,对她并没什么温存,有一次吵架,还有人亲眼看见卷毛太公揪着她的头,直往水田泥浆里摁。过了好一会儿,她又说:你奶奶在世的时候,可漂亮了,人也特别勤劳节俭,待人非常和顺,过日子很有一套呢!只可惜,命不长……我默默听着,想着生病住院的母亲,还有奶奶留在井边的梧桐树,像听一个长长的故事,而眼前的卷毛太婆,讲故事的声音如此动人!
  春天,井边的坎坪上成了花的海洋。仰头望去,桃花、李子花、梨花把天空都遮住了,蜜蜂嗡嗡地飞着,担井水的人回家,深一脚浅一脚的,湿嗒嗒的花瓣泥会踩满一路。井沟边长着一丛丛麦冬草,上面落满了红红白白的花瓣,运气好的时候,能发现一簇簇肥溜溜的水菌子。鸟雀们喉咙清亮的时候,轮到我家的梧桐树开花了。一团一团地开出来,不几天铺满一树,抬头望去,白花花的一片,亮得人直晃眼。梧桐花一朵一朵落下来,层层叠叠像铺了一地雪花,那种莹莹的白,染着几丝淡淡的胭红,实在让人不忍心踏脚。不过,这种对花的惊喜和怜爱,担水的大人们是难得有的,即使有一点,那也是一闪而过,眨个眼就丢了,没有更多的犹豫。他们一天一天地担水,来去匆匆,家里地里还有太多的活计等着他们,没有闲空东张西望,更不容他们对着一朵梧桐花游游移移东想西想。
  一个桐花满地的季节,珠子奶奶中风去世了,她是娶了第一房孙媳妇后去世的。她的棺材上,被刷上了一层厚厚的桐油。而她的葬礼,没有一个娘家亲人参加,猛然想起:珠子奶奶,也似乎从不见娘家人来看过她!卷毛太公前几年也去世了,留了卷毛太婆孤单单地活着。没有人和她吵了,她却更瘦了,眼睛陷下去,失了许多神采,那曾经利利落落的腿,神经痛得非常厉害,很久不去捡桐子了。而她的一大班儿孙媳妇们,磨盘般各自没完没了地旋转着、忙碌着……
  日子,如同井水,一趟一趟地从梧桐树下担过,总也担不完。梧桐花一样的女人,就这样过着被炊烟熏染的日子,一年一年吹开,又一年一年踏入泥土……再结成一颗颗硬邦邦的桐子,剥了壳,榨成油,封堵着一截截漏水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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