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菌子(外一篇)

作者:简 心





  李子树吐花的时候,村子里早已飞满了春色。紫云英开着小朵,油菜花铺得不分南北,房前屋后,桃花一树一树地亮着……这时的雨毛子,一飘就是十天半月。等到日头再出来,山头田间的泥土一片酥软,轻轻一踩,“噗嗤”一声,湿嗒嗒地,化了。水田里寒气很深,脚插进去,叮骨头,下地还早了些。大男人们上家下屋地泡着茶,聊聊上了春的打算,扯些不干不净的玩笑,不时瞄一眼坐一边纳鞋底的女人,递着话乐乐;向阳的墙根下坐着几个老人,膝下捂着火笼,一茬一茬地唠叨些老掉牙的旧事;姑娘小媳妇们逗闹着,在溪流里“哗哗”地浆洗着衣物。兴许正是因为这些声音,山窝子一夜便悄悄长出了许多“小耳朵”……
  这些“小耳朵”我们管叫菌子。菌子毛茸茸、水灵灵的,一颗颗躲在山窝草丛或芦箕下枯腐了的松针里,通常人们很难发现。捡了来,洗净,锅里一阵鲜炒,实在是上了春最时新的野味。母亲说,如果日头再催一催,菌子就长得溜溜肥了。我暗暗盼着。
  大人们一般是不屑于去捡菌子的,他们想着的是种粮挣钱的正事。我们那里菌子并不很多,山上搜半天,也只能捡得几捧,回来炒一盘,顶多解解馋,换钱是指望不了的。仅仅为了嘴馋,那是“好吃”的表现,“好吃”如果再和“懒做”连在一起,那可是祖训大忌,仿佛离败家就不远了。可我的小爷爷不管这些,他走出屋子,叉腰在阳光下站站,眯着眼望望四周绿荫荫的山岗,拎个提篓就出去了。
  小爷爷是爷爷唯一的弟弟,一个老矿工,和我家一个屋子住着,我们住前厅部分,他家住后厅部分。他喜欢拉二胡,采茶戏也唱得够味。每年八月中秋节晚,他往门口坪上一坐,就着月光自拉自唱,《睄妹子》、《补皮鞋》一一唱过去,乡亲们听到夜半也不愿挪脚。但我很怕小爷爷,因为听说他练过武功,会几下拳脚,又常喝醉酒,醉酒后骂起人来特凶,眼球一胀一鼓的,“断脚筋”、“脑袋开花”这样的血腥字眼一串串从牙缝里迸出,常把我的心惊得扑通扑通直跳。他的厨顶上有一根竹片削成的鞭子,乌亮亮的,威风得很,我那班堂姑堂叔谁要是犯事了,老老实实到小爷爷面前一站,伸直手掌,那鞭子便被取下,在掌上“啪”“啪”“啪”狠抽五下,再痛也不许哭,问:“下次敢不敢了?”答:“不敢了!”不过除此之外,小爷爷是非常爽乐的,不理农事,平日里到溪河钓鱼,赴墟打点小酒喝喝,扯扯闲谈,高兴时哼几句斑鸠调,其余皆由小奶奶和他的一班儿子媳妇们操持。
  小爷爷去哪捡菌子呢?最好别遇着他!这样想着,就跟了哥哥、堂叔、堂姑们到后山去。我们常去后山砍柴,那里背阴,松树多,芦箕厚,腐殖质好,菌子欢喜呆在那里。下过雨,山路有苔,青滑滑的。割过芦箕的山地,就像剃了发,发茬连着芦苔山皮,平溜溜青黑黑的一大片,上面落满了松毛,偶尔翘出几根新抽的小芦箕芽,那些菌子,就这样拱开苔泥从松毛层里冒出来。菌子伪装得很好,黑灵灵的脑袋跟松毛颜色很近,一溜眼看过去,什么也没有,非得勾着腰细细地看,“有了!”拨开松毛,轻轻摘下,小心放进篓子里。据说,菌子们胆小,千万别大声说话,否则会吓着它们,一溜烟缩回土里。我们捡的多是松树菌子、芦箕菌子。水菌子也常捡的,它长在地下水很足的肥厚山地,灰亮亮的菌帽,白嫩嫩的菌褶和脚杆,小鹤似的,亭亭玉立。除了这些,山上还有一种菌子叫豆腐菌子,长得黄中透红,胖墩墩的个,肥实硕大,像一朵朵小彩霞,非常漂亮扎眼。母亲曾告诫我们,豆腐菌子有毒,不能吃。可我每次看见,还是忍不住要捏它一把,松软松软的,像新炸的油豆腐。有毒的东西大多伪装得很美,这是豆腐菌子给我的经验。
  当你一门心思寻着菌子的时候,冷不丁齐膝深的芦箕丛里会“嘭”地飞出一只色彩斑斓的大鸟,啪嗒啪嗒扑扇着羽翅,一转眼落到前面不远的灌木丛里,待晃过神,才明白飞走的是只野鸡,心里惊得空落落的。雄野鸡非常漂亮,村里有个我叫太公的,傍晚收工时,他肩上的鸟铳头常挂着一只斑鸠或野鸡,让我既羡慕又心痛,那时想:要是我有一身野鸡那样漂亮的衣服该多好啊!我的小爷爷为什么不抓一只给我呢?
  后山上有很多好吃的野果子,这些果子经霜后,涩味已去,味道非常纯美。山稔子、米筛籽、火屎炭、“老鼠屎”、猴嘴子……捉迷藏似的一样一样跑出来,我们寻菌子的注意力往往不知不觉会被它们牵了去。走着走着,猛然一枝黑珍珠似的野果子窜入眼里,心一亮,捋进嘴中,吐核,果浆很甜,这叫火屎炭。火屎炭是土名,不好听,可这并不影响我们对它的钟爱。因为吃过后会满嘴乌黑,像个乌嘴狗,实在太好玩了。还有一种浆果叫米筛籽,碎米粒般大小,青紫色,一串一串,酸酸甜甜的,有股野香味,我最喜欢吃。“老鼠屎”是一种黑细细的果粒子,一小挂一小挂,香甜得很。我们一株株地摘了吃,吃得不要了,便一把把捋下来,每个口袋装满,再有,就连枝折下,放进篓子里。这样摘着摘着,渐渐过了好几个山峦,早已把捡菌子的事给忘到云外去了。
  山下炊烟一朵一朵飘起来的时候,该回家吃午饭了。几个人的菌子加在一起,也不够两捧。幸好大人并不指望我们的菌子,不会责骂。回去后,将野果子东一把西一把地分给大家打零嘴,居然添了不少笑声,很满足。小爷爷回来可就不同了,人还没到家门口,声音已传进了屋子。“捡到几多子哦?”“呵呵,冇几多!可以炒上几餐子……”小爷爷拍拍手中的篓子,于是邻居有人把头凑到篓子前,啧啧称羡一番,小爷爷脸上亮堂堂的,穿过厅堂的步子也分外有神采。“金英!山上捡到点菌子,拿些去炒给细伢仔们吃!”小爷爷朗声叫着母亲的名字,呵呵笑着踏进我家厨房,从篓子里捧出几大捧菌子,放到灶台上,然后,乐陶陶地进他自己屋里去了。
  我们赶紧到菜地里去,扯几根蒜苗,拔一棵香芹,回来再从坛子里夹出几颗酒酿辣椒,这些,都是炒菌子要用的。菌子择净,洗好,掰成块;蒜苗、香芹、辣椒一一拦段切丝。母亲塞几把柴火到灶膛里,油哗哗作响,菌子投下,快速翻炒,撒入配料,翻匀,淋几滴水,鲜香滚滚,勾芡,上盘!菌块如云,绿丝如雨,几线红椒,淋淋透亮,我们口水咕咕响。菌子炒好后,母亲自然要暖上一壶水酒,请小爷爷过来一起尝鲜。小爷爷坐定后,举起筷子夹几口,脸上便春风般荡漾开去,“好吃!顶搭口!还是你会炒!”他咂一口酒,头微微抬起,目光一片清和,手里的筷子不断指着盘子,示意我们趁热快吃。似乎只有这样吃,才是人生最快乐的事!那时小爷爷的眼神,就像刚出土的菌子,活灵灵地水亮。我便想:怪不得菌子爱往小爷爷篓子里钻,原来他们认识呢!我渐渐不怎么怕小爷爷了。
  栀子花一丛一丛地开过山岗,菌子和春天一样慢慢老去。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小爷爷的病发作了,屋子里慢慢安静了许多。从旁人嘴里,我隐隐知道,这是长期从事采挖钨砂作业人员的职业病,我的亲爷爷,正是被它夺去了风华正茂的生命。一种不祥的气氛弥漫在屋子里,我开始感到不安。放学回来,有事无事总要透过屏风往后厅看看,我希望能听到小爷爷的笑声,哪怕是一句咆哮的骂声也好。可我的小爷爷只静静地靠在天井边的一张大椅子里,一件厚厚的军用棉大衣把他捂得只剩了一张暗黄的脸。不久,小爷爷一口一口地吐血,红殷殷的血鼓着小泡,一朵一朵地摊在地上,一只狗“嗒嗒”地舔着……这让我想起山上的豆腐菌子,那种毒人的艳,不禁浑身一阵阵发冷。
  小爷爷被送进了医院,一次,两次……一次比一次清瘦,一天比一天吃得少。他说,吃不了几粒饭了,很苦!他再也没有碰过他的二胡、鱼竿和酒杯,就连厨顶上那威风凛凛的竹鞭也举不起了。家人问他想吃什么,他张合着嘴,“菌子”两个字永远哽在了喉咙里。当小爷爷再次从医院回来时,已被装进了一具黑油油的棺材,那年,他59岁。他睡过的席子下,压着他积攒一生的几张钞票。七八个子女长一声短一声地哭喊着,那声音,飘荡在小小山村里,就像一朵一朵菌子丢失的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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