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暗处之美

作者:江 子





  白狐,或艾米莉•狄金森的妹妹
  和女诗人林莉认识也有些年头了,可是至今,我承认我对她依然所知甚少。我只知道她生于1970年代,在赣东北的一个事业单位上班,但她在单位是文秘还是外勤,是正式员工还是聘用人员,我一无所知。仅有的几次见面(江西每年一次的谷雨诗会,林莉受邀有时会参加),林莉总是在人群的最偏僻处,有点无措,有点孤单,举止和神色有着少女般的羞涩、腼腆,与之交谈,内心反而不由得变得肃然。———她是否把太多的秘密掩藏?她的手机号一变再变,有时因事按她留下的电话打过去,不是已停机就是接电话的是个慈祥老妇,说是她的母亲,我不知道这是她的伎俩还是无意。听与她同城的朋友们谈起,林莉怕见生人,每在躲不开的应酬现场感觉她就像在受刑,似乎是恨不得立马躲到空无一人的暗处。她的QQ名叫“白狐”,那该是一种相当有灵性的动物,只是它习惯躲藏,容易受惊,行走如梦如幻,世人难以撞见。林莉取此网名,是否也隐含了她把自己雪藏起来的隐秘愿望?凭我有限的了解,我愿意猜测,林莉是一个喜欢静处、怀着善良和美的愿望不愿被世界打扰的人。她让我想起美国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那个19世纪在美国阿默斯特的窗前终日独守着窗儿沉思默写的女孩,当她家有朋友来访时,艾米莉总是早早地躲避起来。林莉与艾米莉,具有同样的羞怯腼腆,同样喜欢独处,同样具有女巫般的灵性,这使我有理由怀疑,生活在21世纪中国南方一座叫上饶的小城的林莉,是否就是就是19世纪习惯隐藏在美国阿默斯特的窗子背后的艾米莉•狄金森的妹妹?
  可习惯隐藏的“白狐”林莉最终还是与她的异国姐姐埃米莉•狄金森一样在诗歌的雪域里露出了好看的尾巴。林莉的诗歌这些年在诗坛产生了比较大的影响,《人民文学》、《诗刊》不断推出她的组诗,她也因此成为近年来重要的女诗人之一。她的诗歌正有着与她本人相得益彰的幽暗、隐秘。那些诗歌,有着与月光同构的秘密美学。果实在高空的树叶之中垂悬,河流在月光下泛着白光,蝴蝶和七星瓢虫的轨迹里有神灵的指令。“满坡的小菊花忍不住它们的摇摆”(《风呵》);“暮色已自屋顶降临/柔软、静谧”(《现在》);“上周五黄澄澄的小米粒压弯了枝椏/香气无处不在地游走”(《关于两棵桂花树上的花朵》)……林莉用她的诗笔写下了那么多暗处的生命和情感,以此构筑了一个属于她的美学空间,她告诉我们,在阳光的反面,在时间的背面,在这个时代喧闹的背后,在钢筋水泥为象征的工业文明还没有完全占领的乡村文明深处,还有一个我们从来忽略却美丽惊人的时间和空间的存在。那里的植物怀着香气,动物拥有灵性,风水饱含性情。而手执诗笔创造或者说发现这个存在的林莉一反她生活中的羞怯和无措,变得敏锐、细腻,柔软而壮阔。
  是的,林莉用她全部的诗歌向我们呈现了暗处之美。在无数诗人乐于写作光明颂辞把自己当作蜡烛和太阳,或者写下许多审判式的诗行把自己打扮成判官,还有的诗人关注下半身甚至其他(其实种种表演不过是想在人群中用一声大喊以引起人们的侧目)……林莉悄然转身,关注起偏僻处的花开,黑夜里的心跳,清晨草叶上的露珠和夜晚的繁星,试图从中找到世界的永恒秩序和爱的源泉。她的诗歌,因此有着情书里才有的修辞之美,和月光一样的阴柔气质。
  暗香:被遮蔽的生命之美
  林莉的诗歌里生长着大量的植被,比如风中荡漾的荷叶,“而现在,我所目击过的澄澄湖水已干涸/三三两两的荷叶在风中荡漾”(《疑问》);在风中飒飒作响的小樟树叶,“风把小樟树叶碰得飒飒直响”(《现在》);挤满了山岗的木棉,“我远远看到它依傍在碧西山边/无辜而弱小,一半怒放着浅粉/另一半在耐心地等待盛开”(《木棉,木棉》);“千顷青草暗自滋长/千株灌木萌发新芽/千片叶子重现光泽”(《春天的情歌(二)》);矢车菊、水杉,“矢车菊在车窗外安静地开着,水杉一株一株倒退”(《命运》);瓦檐上的草丛,“那瓦檐上的一丛草/正生长着,茂盛着,并在春风里/荡漾———”(《那瓦檐上的一丛草》)。还有桂花,合欢,蔷薇,菊花,梨花,豌豆花,桐花,葵花,油菜花,梅花、昙花……这些植被和花朵,使林莉的诗歌宛如一座充满了芳香的花园或植物园。而林莉幻想中的早晨,就从这些花朵的香气中开始:
  那么多桃、梨、杏的花瓣落在草地上
  草的碧绿和花朵的浅红、淡黄、嫩白相结合
  啊,一种美被另一种美衬托
  这个清晨,我看见一些花瓣缓缓地坠落
  那么多美在向大地更低处云集
  保持固有的秩序。我感动于事物的从容
  我听见它们在轻轻对我说:早安
  ———《一些花瓣落在草地上》
  林莉的诗歌还成了在工业文明里已经沦为难民的动物的收容所。林莉给了它们最为尊贵的礼遇和足够的爱心。在林莉的诗歌里的美好的生态里,它们自由呼吸,嬉戏,仿佛栖息于史前的乐园:“现在,一只七星瓢虫爬进了向日葵的花盘”(《现在》);“安静地伏在夕光下,一些鸥鸟在这时栖落到了/浅滩上,不紧不慢地追逐着小海蟹”(《海鸥》);“一只追着蚂蚱的花狗也回头‘汪’了一声”(《风呵》);“一只麻雀低低地从树下飞过”(《木棉,木棉》);“众多的黑蚂蚁围着一只小甲虫在转”(《春风吹过来》);“一只白蝴蝶停在豌豆花上/简单。快乐。……颤动的羽翼/含苞的藤蔓/那阵扑面的气息/细小的窸窣,胸口酥麻的温热”(《一只白蝴蝶停在豌豆花上》);“蜗牛爬上曼陀罗,碰碎一个小酒窝”(《如果这就是命运》);“大雁,春寒正浓,请慢一点张开翅膀/让天空下独自彷徨的人听得见远方的呢喃//蚂蚁,不要过于匆匆,更多的幸福还在等待搬运/给我最微小的一粒,我要紧拥着它走天涯//蜜蜂,你金色的杯盏要缓缓地举起/万顷菜花从雾中赶来,那梦里的一滴甘蜜就要从枝头滚落”(《春天的祈愿书》)。七星瓢虫,鸥鸟,蚱蜢和花狗,麻雀,黑蚂蚁,小甲虫,白蝴蝶,蜗牛,大雁,蜜蜂……这些小小的动物,这些脆弱的却饱含生命气息的精灵,使林莉的诗歌拥有了一种泛神和博爱的圣洁情感。
  林莉的诗歌里还有大地的轮廓和星象的图案。她的诗歌宛如一张摊开的地图和天气云图,河流、山岗、大海在这张地图上有着其特有的经度和纬度。“最先唤醒我的是傍晚的丰溪河/它亚麻布匹般的波纹/两岸丛生的甘蔗叶发出洪大的声响”(《那夜夜惊我起身的河流》);“沉下去了,轰鸣的山风和林涛/……我已到达这高岗,满目一片起伏的山梁”(《站在高山之巅》);“薄雾慢慢消散,大海有如一朵出水的芙蓉在上升”(《大海,请再对我说一次》);“这大地沉寂,包括我/以及头顶上恒久闪烁的星辰/居下的河流唱着隐秘的歌/万物沉迷自身的安静/只有群山在耸动、喧哗,烈马般/随月光一起动荡、起伏,拱起了脊背”(《群山》)。而闪电、雨水、雪和落日,构成了林莉诗歌里的天气和季候(不再举例)。
  植被和花朵,爬行或飞翔的小精灵,地理和天象,使林莉的诗歌凸显出一种大地情怀和原生态的美。远避着人群的女诗人林莉创造了一个人群之外的自然或者说是超自然的世界,那是一个充满了神性的世界,是一个人迹罕至的可视作乡村文明源头的欢乐园。那个欢乐园可以从中国古代诗歌中寻找到它的母体,比如《诗经》和《楚辞》,甚至唐诗和宋词。在以乡村文明为背景的中国古代诗歌里,花朵芬芳,植被茂盛,鸟雀飞行。我愿意相信,林莉的诗歌里的花朵也是盛开在《诗经》和《楚辞》里的花朵,而她诗歌里的那只白蝴蝶,我以为是“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杨万里《宿新市徐公店》)里的那只黄色的蝴蝶的姊妹。那只在春寒正浓的天气里张开翅膀的大雁也许是飞过李清照的眼帘的那只:“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声声慢:寻寻觅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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