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时读书记得一桩趣事:说有某人去见贝多芬,向他询问一首著名乐曲的意思是什么。贝多芬默而不答,只是就琴演奏了一遍乐曲。那人惘然,仍然重复他的问题,请贝多芬解释。只见贝多芬眼含泪水,默无以应。音乐的理解需要倾听而不是解答,这个道理大约使贝多芬为来者而感到悲悯了。
另有一本书,为明末张宗子的笔记小品,写得圆净、别致。其中有一则记“西湖赏月”,下笔并不在“月”之态,却记得有数种“赏月”之态,让人留心玩味。姑略录之:趋而看月者,“其一楼船萧鼓,峨冠盛筵,灯火优系,声光相乱,名为看月,而实不见月”;“其一亦船亦楼,名娃闺秀,携及童娈,笑啼杂之,环坐露台,左右盼望,身在月下,而实不看月”;“其一亦船亦声歌,名妓闲僧,浅酌低唱,弱管轻丝,竹肉相发,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其一不舟不车,不衫不帻,酒醉饭饱,呼群三五,挤入人丛,昭庆、断桥,<SPS=1972>乎嘈杂,装假醉唱无腔曲,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实无一看”;“其一小船轻幌,净几暖炉,茶铛旋煮,素瓷静递,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树下,或逃嚣里湖,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亦不做意看月”。这数种之中,有“赏翁之意不在月下”的,有“不知何所观而来,何所见而去”的,有“实为名误”的,大抵属于“假看”,而“真赏”则在末一种趣味里——“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亦不做意看月”;待到人散灯稀,月镜新磨,逐渐与心徘徊,往通声气,由“有我”之境入“无我”之境……“吾辈纵目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扑人,清梦甚惬。”在这里,意趣的深浅、雅俗、逸滞分别得栩栩然。
上援两则,本无关于读书衡文,但巧的是,世事又常有相似。由聆曲赏月而隐喻着什么,是可发人联想的。赏与如何赏的问题,于读书衡文的旨趣,也许并非不重要。
赏——欣赏或品鉴——恐怕自近代科学理性的扩张渗透以来,变得渐为人忽视了,以至常被误会为神秘无足道者或简单的接受反应,其结果自然是鉴赏意态与能力的失落与萎缩。由此,写作与批评因缺少“润”性与灵气也于文风流转中见出困顿。
鉴赏,意味着接受者参与创造,并在一定的距离关系和过程中参与创造意义的形成和增殖。而且,鉴赏也是创造的前设,大凡好手笔首先是鉴赏家,在他出以佳构之前,总须在鉴赏中有所汲取、陶冶,体现出“人说话”与“话说人”的二重关系。因此,积极的鉴赏就内涵着创造的因子与胚胎。同时,鉴赏又尤能体现审美活动中的对话关系,这种关系虽然定向发展却是不确定的、比较自由的。若问张宗子赏月之妙在何处,固然有关于“月”的某些特征,如何地圆满、玲珑、澄明,而且更在于欣赏者此时此际所感受到的氛围、境界,涵泳于心与物的情感交流中。年年岁岁“月”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古来多少咏月之作之所以各擅其胜、新意间出,可以说都是在不同的欣赏背景中“赏”出来的。任何艺术创造都有赖于人工,却又极贵自然,企求一种关系的合谐默契,于是“赏”有所得,却又似乎得来全不费工夫。“鼻端触着成消受,着意寻香又不香。”(李日华)“从来不见梅花谱,信手拈来自有神。”(徐渭)这又是点出艺术创造与鉴赏的一层内在关系了。
读书衡文惯于偏执理念,而理解却难免局促与拘泥。现代西方人文学者强调本体的复归,意思也是说,借助“赏”的思维,顿脱日常言语、逻辑于心灵的窒碍,开辟意义感悟与理解的新天地。赏思语言同日常逻辑表达语言不同,往往意在开发语言的潜在能力、资源,通过触类旁通的联想活动,增加语言的隐喻指代,有助于创造新的言语形式和表意系统。同时,阅读活动也趋向:一、打开了“我”的可能性世界;二、融合不同的经验视界从而使其扩大;三、成为一种游戏方式。通过这种游戏,读者成了“由诗创造的、参与诗的世界的虚构的‘我’”(保尔·利科语),而对作品文本的理解,揭示了比日常世界更为真实的人类存在的世界。(参见张汝伦:《意义的探究——当代西方释义学》,第268页)
关于“游戏”,古人在表达近似的读书态度时这样说——沉潜往复,从容含玩。
往复含玩带有游戏意味,态度又未必浮浅随意,或以慵懒无思装点清雅,其中可有沉着不迫的气度和通脱的体察,尽可以心游万方,思接千古。由赏而洽趣入神,便于剥离拘泥形役的限制,而过分的功利、直接、确定以至于言必宗经、文必载道已把活泼泼的心性绳制得久了。在一种思维定势和审美心态的规范中,尽管穷研细究,苦累抱怀,终不免化甘旨为嚼蜡,是很不合算的。因此有人曾指出写与读的“三坏”:一坏于理学,再坏于时文,三坏于考据。至今“削足适履”、“牵强附会”等做法也还有其根性。
关于“含玩”,“采菊东篱下”的陶令公最得其悠然滋味。人皆知他有“好读书,不求甚解”的意见,却也信疑参半——这老先生岂不是要人打马虎眼?其实接在后面的一句是不可以给断掉的——“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连起来说,陶渊明似乎拈花微笑:正因不求甚解,才每有会意,是令人大喜悦的时刻(肚子也只得先委屈了)。“解”并非乌有,但非矫励所得。存真率去矫情,这是陶渊明的若愚之智。(西哲维特根斯坦也有“不要想,而要看”的劝言,意在矫枉)“老眼看花全似雾,模糊只写雨中山”,这是沈石田的心得。陶、沈诸公的道理或可使人联想到现代人文学者的认识:人类的知识和文化从根本上说并不是建立在逻辑概念和逻辑思维的基础之上,而是建立在隐喻思维这种先于逻辑的概念和表达方式之上。(见《读书》一九八七年第七期甘阳文)毋宁说,不求甚解或赏玩不置,打破的是某种“解”的束缚,将表面的“悬置”,以求最大限度的倾听、对谈和默契。
通向理解之路不是直来直去的窄桥。在伽达默尔看来,这是一个“事物本身和我们的前判断之间无穷的‘游戏’过程”。在“游戏”中既不宜胶柱鼓瑟,又并非只能落到匪夷所思的地步。“沉潜往复”和“从容含玩”毕竟不能止于“神秘经验的整体”,而是期待着理解框架与文本视界的作用与融合,毕竟不是“哭”语言之“穷途”,相反会转向寻求有创造性的语言表达。就此而言,中国古代文论所发挥淋漓的隐喻式品评,仍然是选择和创造的源泉之一:零余散墨不妨化为波澜。当然这需要扬弃。
“我们在变动着,我们在评判变动着的人。”上一世纪的法国文学批评家圣伯甫把这句话题于卷首。鉴赏的才能与活力应合着两种“变动”,使他得以追随不同的灵魂在其发展过程中的活动,从而把批评发展为一种能力——一个人以其广阔的多方面的理解克服其狭窄心胸的能力。可以说,“润性”的批评家也是诗人,他不肯因严谨的职业要求放弃作品所唤起的诗意。例如著有六卷本《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的勃兰兑斯用他自己的几句话揭示了缪塞的意义:“把他的一首诗扔在其他诗人的一堆诗篇中,他的诗的作用就会象硝酸一样,这一堆别人的诗篇却好象几个字、一张纸似的燃烧成灰烬……”(第五分册123页)。支撑这鲜明的印象的,也许正是沉潜往复的感受和诗情罢。至于将雨果的诗句应用于评价巴尔扎克,也胜于许多枯燥的论文——“他从根本来描绘一棵树,描写草木互相残杀的生死斗争。”也予人准确而又丰茸的印象。
我由此想到鉴赏的一个方面——小说鉴赏。小说自从在近代文化背景上繁盛起来,拥有了广大的读者。其散文叙事的特长使它具有近俗的功能,因此人们容易习惯从它的讲述中“了解”、“知道”,获得某种教益或直接的愉悦。玩味似乎是较次要的。而现代小说在叙述方式上的多样变化和发展,实际上并不满足因袭传统,富于挑战性地重新提出“小说是什么”、“怎样读小说”的问题。从各领风骚的小说诗学理论中,也可窥得有关于鉴赏的诸多探讨(如接受美学、符号学、阐释学等)。或者说各种途径都力求使理解通过鉴赏面对变化着的小说。
然而,当前国内小说批评虽然常常一哄而起,又向例大凡单调寡味,难以进入沉潜从容的对话,即面对小说现象,琢磨几番“小说之所以为小说”、“这篇小说之所以为这篇小说”的因由,然后从容道来。由不屑于鉴赏而变得不会鉴赏,于是批评的工作回避了小说艺术的方面,本身亦不成其为可赏的艺术。
克·布鲁克斯与罗·潘·华伦合编的《小说鉴赏》委实是理解小说的入门读物,以理论家和作家的身份来作平朴通俗的鉴赏,足见“天下难事必作于易”。读此书,觉得读一篇篇小说又带着它们一起跳华尔兹舞是很有意思的事情。编者对鉴赏是意有所钟的,因为他们以为,小说是“生活的一种富有想象力的演出,而作为演出,它是我们自我生活的一种扩展”。扩展意味着不同寻常的理解,意味着“沉潜”和“含玩”,而“隔靴抓痒”、“望文生义”则无益于自我的开放和扩展。
试图引导对具体作品的鉴赏不是件容易事。正如我们在欣赏中有所感觉而又立刻觉察形诸感觉的困难一样,这本书的编者不能不诉诸分析的方法而又觉察这样做的笨拙。这是无可奈何的。但是可以意识到,这样的设拟和条分缕析只是达到整体效果和意义的把握的手段,任何分析和比较都不可孤立地看待。编者正是通过细读的方法提出了一些值得含玩的问题;同时,在分别谈论意图、要素、情节、人物性格、主题时,提醒读者注意各方面极难分解的关联和互为演化的形态趋向;既分析人物性格、情节结构,主题立意,又总是善于归法到叙事方式与风格的选择如何影响到意义——“这篇小说究竟想说些什么?”艺术既是个性的、多元的,又可以在人生经验的层次上找到存在的依托,可以在历时或共时的比较中发现差异与共性。而就其赏评玩味的对象来说,又都有代表性和独特性以及值得比较的价值。比如关于欧·亨利小说与契诃夫小说在情节运动方面的优劣比较,关于莫泊桑小说《项链》中情节偶然性与意义释放关系的点拨,都颇有启发力。又比如考虑小说《战争》(皮兰德娄)中主题论辩形式的对立与转化,探讨《阿拉比》(乔伊斯)中深层主题如何通过人物描写而得到象征性呈示,皆能令人会意颔首、有所触类旁通。这本书好在见解虽不新巧,却都是自己的,娓娓道来,助人理解小说,也助人识得鉴赏的旨趣,使小说幻象在鉴赏过程中逐渐丰富起来,写小说和读小说意味着“创造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各种事物相互自然依存而其中又赋有意义”。(该书594页)
通向意义之路无穷。鉴赏可以“兴”,可以“观”,使批评有多一条路可走,别具一种滋味,而且滋味醇永,正如钱钟书的一本《宋诗选注》之难得一样。
(《小说鉴赏》,〔美〕克·布鲁克斯、罗·潘·华伦编,主万等译,中国青年出版社一九八七年六月第一版,4.80元。)
吴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