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言之无物与莫测高深
洪迈的《容斋随笔·四笔》里有一篇《人焉<SPS=0335>哉论》。说的是:《论语》里有一处“人焉<SPS=0335>哉”——“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SPS=0335>哉!人焉<SPS=0335>哉!”《孟子》里也有一处“人焉<SPS=0335>哉”——“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SPS=1256>然,胸中不正则眸子<SPS=1239>焉。听其言也,观其眸子,人焉<SPS=0335>哉!”这“人焉<SPS=0335>哉”四个字,《论语》里说了两遍,《孟子》里只说了一遍。于是一位太学生(类似今天的大学生)戏作一论。
知“人焉<SPS=0335>哉”之义,然后知“人焉<SPS=0335>哉,人焉<SPS=0335>哉”之义。知“人焉<SPS=0335>哉,人焉<SPS=0335>哉”之义,然后知“人焉<SPS=0335>哉”之义。孔子所云“人焉<SPS=0335>哉,人焉<SPS=0335>哉”者,详言之也。孟子所云“人焉度哉”者,略言之也。孔子之所谓“人焉<SPS=0335>哉,人焉<SPS=0335>哉”即孟子之所谓“人焉<SPS=0335>哉”。孟子之所谓“人焉<SPS=0335>哉”即孔子之所谓“人焉<SPS=0335>哉,人焉<SPS=0335>哉”。夫“人焉<SPS=0335>哉,人焉<SPS=0335>哉”,“人焉<SPS=0335>哉”虽日不同,而其为“人焉<SPS=0335>哉”,“人焉<SPS=0335>哉”,“人焉<SPS=0335>哉”未始不同。(为本文读者的方便,笔者加了若干引号,否则更加纠缠不清。)
这是赤裸裸的空话,事实上是没有人这样写文章的。但是明清两代五百多年中,几百万、几千万应科举的读书人所写的亿万篇八股文不就是上面的《人焉<SPS=0335>哉论》稍加梳装打扮的东西吗?现在是没有人写八股文了,但是八股气似乎并没有绝迹。试拟一例:
我们知道,要做好某一件事情,就得懂得这件事情的规律,写文章也不能例外。了解了写文章的规律、原则和方法,写作的时候就有所遵循,就有可能自觉地根据写文章的规律、原则和方法去完成一篇文章的写作过程,就有可能运用这些规律、原则和方法去解决一篇文章的写作过程中所遇到的问题。
当然,这是简化了的样品,实际遇到的决不这样简单,是要花点工夫才能认出来的。
另外一路文章的特点是不好懂。这有两种情况,有些文章初看不懂,再看一遍或几遍,懂了,或者基本上懂了。这是一种情况,我们说这种文章晦涩。另外一种情况,一篇文章初看不懂,再三的看,还是不懂。可是你也不敢说这篇文章没有内容,你只能承认你所受的语文训练不适合看懂这种文章。这样的文章我也先举一篇拟作,见于一九八七年第五期《讽刺与幽默》,作者郭常信。
绘画作品从自我出发的形式观念,造成了一种共时变化的形式类聚与生成性的增强,对自我意识的逆反心理,以及人类自卑感的反向心理,产生了共时的变化,达到自我精神的升华并及内心视象。对形象价值的尊重,诸如佛罗伦萨的灵感的癌变,视觉旋律的归位,取得可变心理的律动。三维思考的朦胧反馈,实体动态的进取,必将留下意念的阶越,表达一个多元的、自生的、信息的、反差的世界。
凡是拟作总难免夸大,但决不会是无中生有,总是有原型的。下面是一件货真价实的样品,是一九八七年十二月一日的《人民日报》上一位作者在他的文章《唬人的招数》里引用的。
人格内在机制的形成程序是与社会文化渗透的社会化程序是同构的,因此在探微形象个体的文化心理机制时,应注意它与地域文化情境和时间限度的同一性。
《唬人的招数》的作者解之曰:“其实不过是在说艺术作品中人物形象的性格形成与这形象生活着的社会环境以及这环境的历史演变的关系。”
经过这一番破译,这一路文章跟前面讲的行文晦涩的文章的区别就出来了。晦涩的文章有作者自己的思想要表达,只是没有做到、也许是难于做到深入而浅出。而“唬人的招数”多半是浅入而深出,其内容往往在一般读者的常识范围之内。这样,它跟前边所说的言之无物的文章就成为一具盾牌的两面了。
二 成语的误用和滥用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四个字的成语成了某些写文章的人的宠儿。成语这东西,偶一用之,并且用得恰当,的确有助于文采。可是,首先得了解这个成语的真正意义——大多数成语是比字面上的意思多点儿什么的。不懂得这个涵义就会用错。举三个例子。
第一个例子是“东山再起”。这个成语的起源是东晋时候的谢安一度出仕,不久就辞官隐居东山(《晋书》作“东土”),后来时局变动,他又出来做官,不久做了宰相。现在常常看见被人误用,例如说一个罪犯集团被破获,“虽然余党暂时销声匿迹,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东山再起。”把溃散的匪徒比喻为隐居的名士,显然是不恰当的。
第二个例子是“偃旗息鼓”。一九八五年五月三十一日的《人民日报》第三版有一条新闻,标题是《全国武术比赛偃旗息鼓》,新闻内容却是“本报银川五月三十日电:精彩纷呈、场场爆满的全国武术比赛今天在这里圆满结束”。难道“偃旗息鼓”就是圆满结束的意思?查查《辞源》看。《辞源》在“偃旗息鼓”这一条引了两个出处:(1)《三国志·卷三十六·赵云传》注引《赵云别传》:“更大开门,偃旗息鼓,公(曹操)军疑云有伏兵,引去。”——赵家军和曹家军的仗没打成,谈不上圆满结束。(2)《旧唐书·卷八十四·裴光庭传》:“突厥受诏,则诸蕃君长必相率而来,虽偃旗息鼓,高枕有余矣。”——不用打仗了,也就无所谓结束了。《辞源》还附带说明,“也作卧旗息鼓,见《三国志·诸葛亮传》注”,引的就是后来京戏里的《空城计》的故事,也是仗没打成。敢情“偃旗息鼓”跟“圆满结束”不是一回事,中间不能画等号。
第三个例子更荒唐了。《人民日报》一九八八年二月十四日第一版有记者访问雷宇同志的谈话记录。记者对雷宇说:“说得更为坦白而具体些,在权力的使用方面,你既有经验,也有教训。‘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人们更关心你对使用权力的看法,做成功的萧何而不做失败的萧何。”这可就大大的误会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说的是韩信的遭遇:当初投奔汉王刘邦,登坛拜将,是由于萧何的推荐,后来让吕后诓去杀了也是萧何出的主意。
爱用成语就难免要滥用,滥用就常常会用得不恰当,甚至莫名其妙。也举一个例子,出处失记。
书中描写的场景规模大,人物多,斗争错综复杂,情节生动,使人目不暇接,饶有兴味。但作者写来倒很从容,有条不紊。作者还不断变幻自己的笔墨,时而大开大阖,时而细致入微;时而金戈铁马,时而晓风残月;时而紧张到密不透风,时而诗意地抒情,令人心旷神怡。
至于把成语里的字写错,那也是常见的。例如把“振振有词”写成“阵阵有词”,把“长此以往”写成“常此以往”,等等。有两个成语的写法恐怕已经难于改回来了:“毕恭毕敬”(“毕”原为“必”),“不究既往”(“究”原为“咎”)。
三 是耶?非耶?
没有一个人能够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写文章的时候只有多存一个心眼儿,遇到没有把握的事情,查查书,问问人,只有好处,没有害处。很多人或者太相信自己,或者为了赶任务,在文章里留下错误,事后发现,往往难于改正。举几个例子:
(1)位于江苏省北部的泗洪、洪泽、盱眙、泗阳、沭阳、宿迁、高淳、邳县和灌云九个县……(《光明日报》一九八四年十一月十日第一版)
按:高淳县在江苏省南部,与泗洪等县相去甚远。
(2)蔡元培出身科举,为清末翰林学士。(《人民日报》一九八四年十一月十九日第五版)
按:蔡元培曾任清朝的翰林院编修,不是翰林学士。清朝也没有翰林学士这么个官职。
(3)比如美国在十九世纪三十年代以后,几乎可以使美国森林毁灭的砍伐,以及不仅因为二次世界大战的政治家的功绩,也
因为制止了这一场砍伐而名留青史的罗斯福总统。(《新观察》一九八八年二期)
这个例子取自长篇报告文学《伐木者,醒来!》这是一篇非常感动人的好文章,可是这里把两个罗斯福说成一个人,就成为白璧微瑕了。按:制止森林砍伐的是老罗斯福(Theodore Roosevelt, 一八五八——一九一九),领导美国参加二次世界大战的是小罗斯福(Franklin D.Roosevelt,一八八二——一九四五),他们不是一个人,也不是父子或叔侄,只是沾点亲就是了。
(4)丘吉尔竞选,他知道英国的普通选民对上层社会爱用法语显示高雅非常不满,故意读错外国人名,每次将Marseilles(法语,先生)读作Mar-sales。(期刊,刊名卷期失记)
这可真是强不知以为知了。Marseilles不是人名,是地名,就是大家都熟悉的“马赛”,不是什么“先生”,“先生”的法文是Monsieur。即令是“先生”也只是一个普通名词,不是哪一个人的名字。
(5)阳春三月,青海省黄河、湟水沿岸农业区麦苗吐绿,杨柳返青,五万亩果园也繁花似锦,争妍斗艳。(日报通讯,报名与日期失记)
这段文字见报之后,就有“青海一读者”来信说:青海主要是春小麦,阳历三月在气候较暖的地区小麦也刚出芽,大地还不见绿色,在西宁、湟源等地有相当一部分地区春播还没完毕,已播的小麦也还没出芽。再说果园,新闻见报时,这里杏花还没开,梨花更不用说,哪来的“繁花似锦”?可见作者写的不是眼见的情景,而是一派想象之词。
以上(4)(5)两例已经由不虚心升级为不老实了。
四 真假风格
常常遇到这样的情形:两个人同看一篇文章,一个人说它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另一个人说:“这是他的风格嘛!”如果这文章就出自其中一人之手,这句话就变成“这是我的风格嘛!”撇开这种“泛风格论”不算,究竟什么是风格,很值得探讨。我对于这个问题没有研究,没法子引经据典来说明,姑且从一个普通读者的角度来说几句。我还是相信孔老先生的一句话:“修辞立其诚”,就是说,不管是写人、写事、写物、写景,写的都是自己的观察,自己的感受;不玩弄词语,不玩弄读者。有了这个前提,然后可以谈这风格那风格。否则只会成为假古董。
这里举两个例子。一个是“自作多情”,这是比较常见的一种“风格”。
(1)乘晨曦,采一把带露的鲜花,折几枝含苞的杨柳,这是时间留下的见证……我看见,你们用炽热的鲜血浇出青松绿杉的圈圈年轮;高楼矗起,你们向宇宙探讨着人生……时间啊!有时象雷电一闪而过,……有时把希望、回忆压缩在流水之中。(《人民日报》一九八一、六、十九第八版《时间面前的年轻人》)
初看这篇文章,即景生情,参以哲理,很象一篇相当不错的所谓抒情散文。可是经不起推敲。“含苞的杨柳”是个什么样儿?又怎么是“时间留下来的见证”?又怎么“用鲜血浇出青松绿杉的圈圈年轮”?怎么“向宇宙探讨着人生”?时间怎么“压缩”希望?又怎么“压缩”回忆?又怎么把它们“压缩在流水之中”?这些都是十分费解的。堆砌一些漂亮的字眼,形成一种扭扭捏捏的花腔,只能吸引缺少文学修养的中学生。
另一种文章的“风格”很难用几个字来概括,姑且说是“故为生涩”吧。这种文章并不多见,下面举一个例子,是因为它曾经受到刊物编者的特别赞赏。这是一篇小说,有几千字长,这里只能引几小段。
(2)河水又从容,旷古皆然的来而且去。然而小船并不飘走,固〔虽?〕然绳索业已烂断。——抑或没有风的缘故吧。
一个细伢子……喊另一个细伢子名字。嘴巴小去时,便听到自己声音长长短短射远。忽然背上就有了些些冷。就从裤裆里掏出一线尿来。
但凫水的人似乎上了沙渚,小小黑点遂为柳烟所没。唯浅浅笑语一朵朵黯然地开。残月如慈眉。
其时,柳烟里的人站起来……就一阵阵生了凉意,清寂着一张面。何况真是有了细细风,远远来而且远远去。(《人民文学》一九八五年九期)一望而知,作者是在模仿沈从文的风格。但是沈从文的风格是“只此一家”,别人要学他就有画虎不成的危险。从文先生的文章,无论是小说还是记事,都植根于对他的故乡的深深的眷恋,其感人在此。至于他的文章的风格倒并不一定是跟内容不可分割的。或者也可以说,他的行文寓巧于拙,以冷隽掩盖热情,产生一种特殊的效果。没有他的生活感受而刻意模仿,斤斤于形似,效果是不会好的。这里用得着鸠摩罗什的一句有名的话:“学我者病”。
吕叔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