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代前期。甲男、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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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昨夜我第二次看完了屠格涅夫的《父与子》。看到巴扎罗夫的死,我差一点哭了。这次我读的是波兰人的世界语译本,流利极了。我第一次读耿济之的中译本时不象这样。
乙:你应当冷静一点。巴扎罗夫是青年科学家,虚无主义者,反“父”代的“子”代。屠格涅夫给了他一个不大光彩的结局,一次不幸的恋爱,仿佛悔悟的死亡。屠格涅夫看出了当时俄国的“父与子”的两代矛盾,但不理解这个矛盾,所以没有正确处理这个矛盾。他的贡献是创用了“虚无主义”这个有概括性的词和两代冲突的一个侧面;但是并没有深刻反映社会现实。
甲:你不要编文学史讲义了,好不好?你看小说是当作死人解剖,无爱无恨。我是当作活人交朋友,有爱也有恨。你冷静分析。我热烈同情或则感慨。你查细节,判决。我观整体,感受。你作墓志铭。我写随感录。我知道巴扎罗夫不好,但是我还是喜欢他这个人。不愿意屠格涅夫这样处理他。巴扎罗夫看来冷酷,其实热情。他想变成科学抽象,却摆脱不了自己的人性;想反上一代,自己又开不出新路,仍旧成为老一代。这就是悲剧。看小说就是要动感情,又要深思。不动感情引不起深思。
乙:你不联系社会历史背景,不客观分析,怎么深思?
甲:你冷冰冰地深思,那何必看小说?不如读历史,而且只读史料,据档案造统计表,下结论就行了。要知道小说并不等于历史。把表现人物思想感情的小说当作化学实验室里的化验材料,谁这样看小说?
乙:这是研究,是科学。你要看热闹,那是消遣。你何不去看福尔摩斯?屠格涅夫写《父与子》不是给你消遣的。
甲:他也不是写教科书。我读了他的六部长篇和《猎人日记》、《初恋》、《春潮》等许多短篇。他会写文章,又会创造人物。他写景物,写人情,但和柯罗连科、契诃夫写的不一样。我看《罗亭》时就想到自己是不是也有罗亭气。但我看福尔摩斯时并不想去当侦探。
乙:你看小说当作真事,当活人,论是非,评善恶,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这是老式读法,是陪着林黛玉哭,跟着贾宝玉胡闹。这样会入迷的,不科学。科学用头脑,不用心。
甲:你读的是文学,用脑不用心怎么成?小说是呈献一个世界。对这个世界,只进不出,那是入迷。要能进去,又要能出来。读时化入,读后沉思,不会入迷。我也不把小说当作新闻摄影,指指点点,说哪里应当如何,哪里不是那样,不合自己想的就认为不真实,对书中人物作评判,甚至不合意就埋怨作者。那是金圣叹的评点《水浒》。他骂宋江其实是骂李闯王。他说的施耐庵就是他自己。这样也不是科学。但我的读法不是这样。
乙:你是法朗士说的“灵魂的冒险”。
甲:也不对。不妨换一位俄国作家来谈。老托尔斯泰既如实描写人物世界,又在小说中专题发议论。你以为我会为安娜流眼泪,会念《复活》引的《圣经》吗?我读《战争与和平》时对那后面的论历史部分只是翻阅一下。那些部分不是文学。托尔斯泰的思想是一回事,他写出的人物世界是另一回事。他成为伟大的艺术家正因为他的小说并不是只能使读者跟他的思想跑。他创造了一个个人物,或则说如实描绘出一个世界。他又说出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他引你进入这个世界,但你可以完全不同意他的看法,可以另有自己的看法。所以他的小说不是几何代数,不是论文。《红楼梦》也是这样。看的人并不都同意曹雪芹、高鹗。
乙:我知道你曾经为托尔斯泰的《三死》所感动,也许还为“上帝知道真情,但是在等着”流下眼泪。这是你自己告诉我的。你说说看,感动你的是艺术还是哲学?分得开吗?
甲:像是分不开,其实分得开。我读《三死》时年纪还很小,在杂<IMG=AB88508701> 志上看的译文。读到最后那棵老树在风雪中倒下时,还认为只有一穷一富两个人死;后来才明白,树也是生物,也有死。三种不同的死给我强烈的印象。我至今也不能说懂得托翁想发的是什么教训,只知不是用简单的泛神论或则怜贫憎富之类说法可以概括。他在那么短的篇幅中,不发议论,不作说明,而能打动一个少年的心,使他多年不忘。我想这就是有思想的艺术的力量。托翁的思想也是艺术的,不是科学的,也不是哲学的。也许这是宗教的,但不是教会的宗教。我读那篇题目本身就宣传上帝的短篇时已经是青年了。我没有读后便相信上帝,甚至反而生出反感。上帝既然知道真情,为什么还要等?那个蒙冤的可怜的人的形影活在我的面前。我是为人物的不幸而流泪。托翁想教我爱和信,我得到的反而是恨和疑。托翁的思想和艺术是混合在一起的,但我得出的思想还是我的,不是他的。
乙:我认为这完全可以从你的幼年身世作出解释。你不是读他的《儿时·童年·青春》的英译本也大为倾倒吗?还想重译出来代替旧译本《现身说法》呢。
甲:你不是我,所以可以满足于外在的客观的解释原因。我自己用不着分析自己的为什么。何况这一种背景分析法也不能处处都灵?我曾三次读《罪与罚》。第一次看的是最初的中译本,莫明其妙,被那些直译的长句子绊住了。第二次读加奈特夫人的英译本。看得痛快,很佩服作者,但不受感动,不喜欢书里的人物。第三次是在学法文时,偶然见到了一本破旧的书,是这书的法译本。我又拿来看看,为的是练习法文。不知不觉后来忽然对那里面的两个女孩子有了兴趣。女郎真好,那大学生真坏。坏怎么又由好的外加力量而变了?我不懂。可是最后几十页我一气看到半夜,看完了才放得下书。夜深人静,我竟然有了一种心情,可能是宗教的,但决不是信神的。从此我不看陀思妥耶夫斯基了。不敢看。不知自己会不会变成教徒。又过了一些时再看《卡拉玛佐夫兄弟》等书时就不那么感动了。看《死屋手记》、《穷人》等是在初读《罪与罚》时,也不怎么感动。托翁和陀氏两位的艺术和思想彼此很不一样,只有一点相同,他们的艺术都是含有思想的。这思想不是哲学,也不是宗教。在这两方面他们都算不了伟大。他们的思想不是逻辑的,也不是拜神的,而是一种精神。陀氏是病态的。托翁不是病态,但也不是常态。他身是伯爵,心又不是,又不是平民,这也可算是变态。这两位都是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的思想,只能用艺术手段表现。托翁讲理论是不行的。他对莎士比亚有偏见。因为偏,所以也是独到见解。他不是不懂莎翁,只是不喜欢。他把艺术看得太简单了。他象柏拉图一样要驱逐诗人甚至一切艺术,只留民间歌舞故事。这不是出于哲学推论,而是出于偏见。他也不明白自己的艺术。就这一点说,屠格涅夫不同。他是清醒的。他自己明白而且会运用并表现自己的思想和艺术。人在年轻时容易喜欢他。中国早期译出来的俄国小说也是他的多。年纪大了,认识了托翁。恐怕要再经历多些对陀氏的小说才能读进去。不过这不是你说的身世。我丝毫没有那个大学生的犯罪的同类经历,也没有他那样的恋爱。恐怕你那种机械的条件分析不能处处生效。
乙:怎么不生效?对你就生效。我就可以分析你这个活人,把你当作小说中的人物。你没有那样犯罪,因为这里不是十九世纪俄国,而且《罪与罚》中的犯罪不是主要情节,只是配上去的一个“楔子”,也不必是现实有的。书中主要写的是犯罪感,根源是基督教的“原罪”。你没有罪,也不信耶稣为你赎罪,但你有犯罪感,所以你读得下去。读第一、二次时没有,只是当作名著看。第三次你有了吧?你敢说没有?当然不是杀人罪。杀人的不见得会悔罪。中国的大学生阎瑞生在民国初年杀了一个妓女,抢了她的钱,被抓去枪毙了。这事哄动一时,还编成戏上演。有段唱词灌了唱片,叫作什么《莲英惊梦》。这是中国的罪与罚,是看新奇,看热闹,看杀人,看大学生和妓女。中国人欣赏斗蟋蟀好象洋人看拳击。所以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中国不会行时,不能被欣赏和理解。能被理解的只是《穷人》、《死屋手记》之类。大都是从另一角度去理解并感受,是当作“被侮辱和被损害的”来同情,是以为书中写出了下层人和罪犯也有人性,甚至以为罪犯不是罪犯,犯罪的是社会。这和陀氏思想中的“原罪”、“忏悔”、“赎罪”、“信仰”相差太远了。对托翁只怕也是这样。而且,我敢说,感动你的还不是什么犯罪感,而是那个女的感动了你。你对那个女的有了犯罪感,对不对?这恰好可以解释,为什么你到第三次才被感动。这不仅是译文的问题,原因不说也明白。你说不曾恋爱,我说你不懂得爱。你不懂女的,居然看外国现代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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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我承认不懂女的。屠格涅夫小说中的女性差不多可以说无一不好。《前夜》和《处女地》中的女革命者未必是真人,但也可敬可爱,可又使我害怕。我读过薇娜·菲格涅尔的《自传》。她和沙苏里奇齐名,但没有转变成布尔什维克。她书中说,被捕入狱后想到:当年曾经和你一同不顾性命战斗的伙伴现在带警察来到你身边,冷冷地说:“没想到吧?”这时真觉得相比起来,死都不算什么痛苦了。这几句话这不是爱,是恨,是由爱而产生的恨。俄国的小说家大都讲爱。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写“多余的人”的那种爱。我所懂的爱是同情和怜悯。耶稣式的人类爱也好,《穷人》中的那种天真的男女之爱也好,我都不懂,只能想象。
乙:这就对了。你不懂,也不想,是不是?很简单,中国人从来没有外国小说中的那种爱。没有耶稣的爱不足为奇,也没有爱情。中国没有希腊的爱神,只有月下老人。现在的青年是在跟外国的小说戏剧电影学,有的像,有的不像。失恋自杀的不过是古时的“殉情”,日本人叫“心中”,不是“少年维特”。梁山伯和祝英台是孤立的。贾宝玉和林黛玉也同样。彼此象猜哑谜,互逗心思,捉迷藏,这是什么恋爱?卓文君私奔司马相如和红拂私奔李靖有什么差别?一个是寡妇,一个是侍妾,胆子不小,可是相如和李靖对她们怎样?他们的爱不是相互的。梁鸿孟光只是夫妇相敬如宾,客客气气。贾宝玉对得起林黛玉吗?对得起薛宝钗吗?给晴雯作篇文章就算拉倒吗?《聊斋志异》中的狐鬼是在恋爱吗?有的男人朝思暮想恹恹成病,他要的是结婚,要的是女人,不是爱情。鲁迅译的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中说:《失乐园》是清教徒密尔顿睡在《圣经》上作的一个梦。我看《聊斋》也不过是考试失意的古代文人作的一些梦,其中没有十九世纪欧洲小说中歌颂的那种爱情。早的如阿伯拉神父和爱绿绮思修女的恋爱也不能和中国的《思凡》相比,不是要“生一个胖娃娃”。因此,读外国小说的总是作中国解释,往往出于想当然。你也不是例外。
甲:多谢你这通教训。你总算是和我走到一起来了。读小说是随着读者的主观解释而不同的。那么,你的客观性有限度了吧?
乙:不对。这种主观不是任意的,是由客观条件决定的,本身仍是客观存在的。所以还是可以分析。你说是编讲义也罢,我和你的观点仍然不一样。
甲:你这种分析对作者,对读者,有什么意义?不过是大学讲堂里的所谓学问而已。我看过一些文学概论和文学史。什么古典主义、浪漫主义、写实主义、自然主义、象征主义,一直到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日本新传来的新感觉派,种种标签,无数术语,把名著肢解得体无完肤,剩下七零八碎的骨胳和内脏,还要上查祖宗,下追子女。这是科学,但只是解剖尸体,不是给活人治病和保健康。这样把活活的一部小说的整体化为骷髅,对各种元素都作了定量分析,又给作者定性,给读者也分解一番,最后大概是出来一大堆公式。明明在小说中有各种各样的爱情描写,你一笔抹杀,硬说爱不存在,只有各种因素和条件,一切都是各种因素的关系的总和,而且武断说中国和外国又不同,中国人不懂外国现代小说中的爱情。你貌似科学家,实际是个玩世不恭的古希腊犬儒。你怎么这样硬心肠?你快成莎菲女士了。“悄悄地活下来,悄悄地死去吧。我可怜你啊,莎菲!”
乙:你这个人真可气又可笑。我哪一点象莎菲?我若是莎菲,你便是奥勃洛摩夫了。那个连爱情都拉不动的懒虫,你象吗?不能把有点特殊的女的就算作莎菲。《莎菲女士日记》刚出来时,谁知道署名丁玲的作者一定是女的?后来知道了,又说丁玲是莎菲。你看沈从文的《记丁玲》,难道她是莎菲?中国只有一点点莎菲的影子。有些赶时髦的学莎菲那种模样。那是从外国学来的,学来学去也学不象。也有学成了的,欧化了,到外国去了,或则在中国土地上的外国圈子里生活。那样的人你见不着,外国小说中的女的你全见不着,都是你的想象。说了多少年,中国有苏菲亚吗?不过一个秋瑾吧?能使你没见过而仿佛见过,入了迷,这是艺术的力量。这些都可以具体分析。你不喜欢分析,那是你的事。
甲:我不是不赞成分析。我尊重科学。只是认为这还不够,应当还有一种认识整体的文学评论。我认为这也是科学一类,但没有发展起来。这是研究了解活人,在活动中认识人。可以分析,但不能仅靠分析。你不能解剖活人。切下活体,那已经死了。怎么对活的进行研究?恐怕现在还只在起点上,只在作试验。中国传统的文学评论倒是往往论活的,但用了一些只表示感觉的灵活的词句,或则是符号一样的抽象字眼,难作确切些的大家都能一致明白的解释;更多的是用譬喻,如“羚羊挂角”、“草蛇灰线”之类。“神韵”、“境界”等也是同样以此喻彼,以表具体的词指表抽象的认识。这还不象中医有个发展完全的复杂体系。西医由解剖死人来治活人,有效。现在有了透视,也能观察活人了,可是仍用对待死人的方法。中医管整体,管活人,但诊病如猜谜,治病有灵有不灵,说不清道理。我看文学艺术理论也是一样。中国式的相形见绌了。外国式的对中国作品来说还嫌不够。两者结合起来,可能交叉发展。现在是先学外国的,可是不能限于外国式,还得发展中国式。别林斯基论俄国小说的文章起过大作用,搬到中国来为什么作用不那么大呢?不用传统那一套说法可以,完全抛弃是办不到的。明的不见了,暗的还是照样来。举例说吧。从《诗经》、《楚辞》以来,连音乐、舞蹈全是政治的教化工具,全要讲效用。这个圈子我们跳得出去吗?分析再分析对读者理解也许有点帮助,但对欣赏未必有用,说不定还有阻碍。
乙:好了,辩论到此为止。我提议从中南海南门进去,穿过公园,再走进北海吃饭,怎么样?
甲:好,你毕竟不是抽象的科学,还是一个活人。辩论归辩论,朋友还照旧。
乙:不是朋友,还能辩论?辩论双方是平等的。真理是客观的。在科学分析中,爱是不存在的;在人的生活中,爱还可以有。
甲:我想换一种说法。外国式的“爱”,我们正在学;中国式的“情”,我们早就有了。
乙:“情”和“爱”是不同的。象你我这样无拘无束辩论,是情,不是爱;是友情,不是爱情。你心里要放明白些。
(两人同笑,下。)一九八八年二月
金克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