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白
宣之
在“动态结构”中寻找“恒态机制”
关于现代艺术的“胡言乱语”之四
A:我们都知道,现代艺术不是一个玲珑剔透的宁馨儿。就我的经验感受而言,便经历过一个由陌生到理解,由理解到欣赏,又由欣赏进入疑惑这样一个过程。走进纽约现代艺术馆,有时会陷入那种被辉煌的奇情异彩所带来的激动兴奋之中,有时却又被那种仿佛感到被胡闹儿戏所捉弄的懊恼情绪所困扰。最近两次,楼底一层那些一般每周、每月一换的展览我基本不看了,或者看也只是匆匆一瞥。因为我实在看不出那些抽水马桶上放一个女人乳罩、或者一根木棍上挂几个捏扁的罐头壳之类的“作品”,与我自己需要走进这座博物馆的心情有些什么相干。现代主义艺术如果从塞尚算起,由梵高、高更、马蒂斯、毕加索、波菊尼、康定斯基、珂珂西加、比卡皮亚、达利一直到杜桑,先后经历过后印象主义、野兽派、立体派、未来主义、表现主义、抽象主义与达达主义等等而走向当今的“后现代主义”。在我的感觉中,在“达达派”的杜桑以前,每一个主义、流派都有自己的代表作家,都有相当数量的代表性作品。象纽约现代艺术馆二、三层楼所陈列的上述各人的代表作,实在是可以用“辉煌灿烂”、“气象万千”这样的字眼去形容的。但是,自“达达主义”以降,现代艺术似乎有点“阵脚大乱”的样子了。对于象我这样一个美术行业以外的欣赏者、接受者而言,如果艺术的“新角度”、“新主义”、“新流派”等等的“新”,只是意味着今天陈列一个“马桶”、明天换成一个“乳罩”而后天又变成一串“罐头壳”——这里还暂时不想涉及艺术与非艺术、美与丑等等美学范畴的问题——而这些“马桶主义”、“乳罩主义”或“罐头壳主义”都顶多只有一两个作家、三两件作品的“主义表现”,一两周或者一两个月的“主义寿命”,这样的“新”,与“旧”有些什么区别?这样的“新视角”,于接受者又有什么意义?于是我最近常常想到:在现代艺术的“开放性结构”中,如何寻找自身的“恒态机制”的问题,或者也就是你前面提到的:“后现代主义”缺乏艺术表现的“内在稳定性”问题。
“后现代主义”面临的问题首先仍旧是:对于这个世界,“艺术家有什么话要说”?
B:是的,我最近也常常陷入这种对于现代艺术发展的疑惑之中。这里面涉及许多相当复杂的问题。正如我们前面曾经强调过,现代艺术的意义首先在于“在基本问题上重新发言”——在于它的思想、精神上的“新视角”的价值;“后现代主义艺术”面临的问题首先仍旧是:对于这个世界,“艺术家有什么话要说”?从前,有对“绘画正统”的叛逆要求,有对社会不平等的愤怒宣泄,还有对不重复前人、旁人和自己的创新追求,以及对于个人情感(爱恨、忧郁、孤独等等)的抒写记录,等等。如今呢,一方面是每一种“主义”几乎都意味着对某一个特定范畴的排斥(比如绘画中的情感、理性、社会性因素等等),以“新奇”为己任的艺术家唯恐自己的“创新”落入早已被前人排斥的“主义”窠臼之中;另一方面是现代艺术发展到今天,几乎每一种该说的话、该试验的手段都被前人涉猎了,说尽了,艺术手段的地盘越来越狭小了。于是,传统的“现实主义”到了毕加索、达利时期出现了“超现实主义”(最后走向抽象主义),现在则变成“照相现实主义”、“心理现实主义”等等;“古典主义”从毕加索的“新古典主义”又变出现在的“超古典主义”;“表现主义”也从“新表现主义”又变出最近的“超表现主义”,……这许多许多的“新”变“超”,或“超新”、“新超”,可以折腾的名堂本来就不多,内里“要说的话”更是少之又少,于是便出现你前面说到的情况:今天的“新”是“马桶主义”,明天的“新”变成“乳罩主义”,这种“新”并没有什么实质性意义——有时只是为“新”而“新”;而今天否定昨天,明天否定今天,这种“否定”,也就同样与“肯定”没有什么实质区别了。
A:我最近注意到这么一个现象:从宏观上看,人类的艺术发展,似乎在绕着这么一个巨大的圈圈,象是某种宿命的轮回:非艺术→原始艺术→艺术→反艺术→原始艺术→非艺术——起点变成了终点,又<IMG=BB88711501>重新幻变成起点。这里面的每一次进化都包含了许多阶段。比如,从“原始艺术”到“艺术”再到“反艺术”,就经历了“巫化”→“神化”→“人化”→“非人化”几个阶段;从“艺术”到“反艺术”,又经历了“古典主义(强调理性)→浪漫主义(强调情感)→现实主义(强调社会意识)→印象主义(自然、色、光)→野兽主义(主观精神)→立体主义(空间体积)→表现主义(“自我”与“心灵现实”)→抽象主义(哲学意蕴与下意识)→未来主义(梦幻、憧憬)→达达主义(反艺术、反表现)等等这么一些阶段。可不可以这样说,现代艺术从毕加索发展到杜桑的达达主义,已经走完了从艺术到反艺术再到非艺术这么一个圈圈,现在似乎在从头走起?于是便有“回归原始主义”、“杀掉爸爸找爷爷”、“生活行为就是艺术”等等主张出现?
B: 这个“圈圈”的描绘很有意思。即便是从这么简略的描绘中也可以看到:(1)现代艺术的发展实际上提供了远比前人丰富得多的艺术表现上的可能性,是一场在感觉、色彩、造型、具象、抽象等等艺术语言方面的“解放运动”。(2)每一种“可能性”实际上又是远远尚未发掘净尽的;对于每一种“可能性”的发掘、深化直至达到饱和的“极态”,实际上又是在追求艺术精神的“彻底解放”、“彻底解决”的同时,需要寻找每一种可能性的新的艺术规范,也就是前面说过的——
A:追求艺术表现的“内在稳定性”,在一种艺术的动态性、开放性结构中寻找自身的“恒态机制”。
完全彻底地“不按牌理出牌”,不讲竞赛规则,“打牌”和“竞赛”便只剩下了“一场混战”的意义
B:现代艺术需要确立自己的自信,或者仍在寻找着自己的自信。因此正如前面所提及,自信与自我解说——“说我之说”,就成为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米罗不愿作“自我解释”,因为他是率真而自信的;保罗·克利的“道理”则需要用自信来支持,所以克利则非要自我分析不可。他同时又是一个富于艺术使命感的人,想为现代艺术“说出个道道来”,寻找作为一个时代的艺术的新的艺术规范。正因为现代艺术提供了如此众多的表现可能性,每一个人对世界所取的艺术“态度”都可能与别人截然不一样;克利在感到需要向别人作“自我分析”的同时(见《克立日记》),在认真地思考:现代艺术有没有一些可以共同遵守的艺术规范?在美感、形式、技法诸方面可不可以确立一些共通的价值判断标准?他思考得很苦。所以克利的作品里有很浓重的思辨色彩,在形式技法上几乎作过无所不包的尝试:既有色彩、感情、狂想,又有逻辑、理性、哲理——他的画很耐看,有一种“学者味”。另一个试图在打破旧有规范之后寻找和建立新的规范的现代主义艺术家,是俄国的康定斯基。在他的艺术笔记《论艺术精神》、《点·线·面》等著作中,他在顽强地寻找着自己的“道”,并想为整体的现代艺术“悟道”。可惜,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打掉了他们的这种锐气和努力(康定斯基于一九四四年去世)。大战后活跃的现代艺术家们,一般只关心表现他们“这样一种自己的状态”,而很少去关心思考(或者根本不思考)艺术发展的“历史的状态”。艺术在本质上是一种“共同束缚里面的自由表现”,所谓“戴着镣铐的舞蹈”是也。完全彻底地“不按牌理出牌”,完全彻底地不讲竞赛规则,“打牌”和“竞赛”除了“刻意自娱”之外,便剩下了“一场混战”的意义。剩下的一点意思——正如“后现代主义”艺术仍旧是“有一点意思”的——,其实是由于残存的前一种规范所遗留下来的“余兴”。对于现代主义艺术未来的发展,这是很可虑的。——恐怕我是“杞人忧天”吧。
“即兴性”与“严密性”的统一——现代艺术创造过程中的“西西弗的巨石”?
A:我想:现代艺术之所以很难寻找和确立“共同规范”,是不是与它在创作上所突出表现出来的“即兴性”或者“随意性”有关?我以为,强调“即兴性”是现代艺术(包括文学、音乐、舞蹈、戏剧表演)的一种重要的创造特征。和传统的写实主义艺术不同,因为写实主义寻找一种与自然(“真实”)相对应的关系,写实主义无论在形式、技法方面的“目的性”都非常明确。现代主义艺术不但打碎了原有的与自然的对应关系,而且在哲学意蕴上蔑视“终极”(“终极真理”、“终极标准”等等)而追求“过程”。因此,现代主义艺术家都愿意把卡缪的《西西弗神话》中那个永远推着巨石、而又永远不能把巨石推上山顶的西西弗,作为自己的一个象征。在艺术的创造状态中,“过程”就常常意味着“即兴”。恐怕,“寻找新的规范”也是这样一块现代艺术的“巨石”,一个必须永恒推动、寻找不已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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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很高兴你提出了“即兴性”这样一个话题——因为我正在寻找一个可以与“严密性”相对应的概念。我认为,历史上任何一种可以称之为“伟大”的艺术品,都应该有它的“严密性”。从传统的写实主义大师米开朗基罗、拉斐尔、伦勃朗、罗丹,一直到印象主义运动以来的莫奈、梵高、塞尚、马蒂斯、毕加索,他们的创作都有一个“自在系统”,都有其形式、技法上的内在“严密性”。并且,这种“严密性”,又是有着“量的表现”的——在他们实践着每一种创新主张时,他们都刻苦地、顽强地在某一种特定的“主义”中用画笔去表现自己,丰富自己。如克立、康定斯基等人,还想进一步用理性的思考去确立自己。
A:或者说,“量的表现”有助于艺术的“严密性”的形成,也有助于“自在系统”(一种“自我的规范”?)的确立。
B:但是,当代的艺术家们都太聪明了。“即兴”成了一种机智的炫耀。于是现代艺术的“即兴性”变成了创作“即兴化”,变成一种随心所欲的为所欲为。信息社会发达的传播系统又使得“成名”、“走红”成了“一觉醒来腰缠万贯”的现代神话。于是“名”与“利”的诱惑更使得大多数肤浅的艺术“家”们只想抄近道、走捷径,而不愿选择艺术上困难的、严密的路去走。这几年日本与欧洲的艺术家一窝蜂地追美国的潮流。纽约“收豪”区(Soho)和格林威治村的画廊这个月风行什么潮流,下个月东京和巴黎的画廊上就换上什么展品。艺术创造变得象股票市场的涨跌一样儿戏。美国艺术家们朝秦暮楚的争奇斗胜,虽然也时时难免流于浅薄,但毕竟带着这个年轻民族富于创造性、开拓性的“气”;外人一味学他追他——正如外国电影怎么也学不出“好莱坞”的味儿来一样,总难免“东施效颦”。尤其我看见一些日本画家的“追风”之作,东方人的底蕴里抹上几笔“比美国更美国”的油彩,看着很别扭,很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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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可是,怎样去寻找“即兴性”与“严密性”的衔接点呢?看来,在二十世纪人类文明发展的动态性、开放性结构中,各各去寻找其自身的“恒态机制”,是任何一种“新思潮”、“新学科”、“新主义”、“新流派”等等实现历史的、科学的或艺术的“自我完成”的必要前提。如何把“即兴性”与“严密性”统一在一己的艺术创造之中,恐怕是有助于现代艺术寻找自己的“恒态机制”和“共同规范”的一个重要课题吧。
B:这又是一块“西西弗的巨石”。我们试图去推动它,是不是有点不自量力了?
苏炜/袁运生/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