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得有点宽,有点厚,不怎么高,这就是梁宽,也就是梁厚甫。
梁宽,字厚甫。不少人都知道梁厚甫,知道梁宽的人就不多了,除非是老香港,而且是新闻界中人。
尽管二十多年来梁厚甫都住在美国,已成美籍华人,只有不多的时间才回香港走走,但香港认识他的朋友,依然把他当香港人。
和大多数香港人一样,他原是广东人,而且是“岭南人”——三十年代中期他在广州岭南大学读书。大约是日军占领广州后他就到了香港,参加了香港《大公报》的工作,主要是翻译英文电讯,好像也编过报,写过评论文章。他间接在张季鸾、胡政之,直接在徐铸成领导下工作。那时候他不过二十多,现在是年过七十了。
和许多香港人一样,日军来,他们走,日军走了,他们又回来。抗日战争结束后他重回香港,进了一家一度和桂系有关的报纸,和三苏也就是“小生姓高”的高雄一起工作,一时瑜亮,轮流编副刊,轮流做总编辑。就在这家报纸的晚报上,梁宽——那时他宽而不厚,六十年代左右去了美国才厚而不宽——以梁厚甫之名而大行其道,他首创了文言、白话加广东话的“三及第”文字的怪论,又带头写了每天一篇的“偷情小说”,不久就主要移交给高雄去写,自己只写少量。他当然还有大量的写作,也都是些不足道的为稻梁谋之作。可以提一提的,是他用“宋敏希”的笔名写新闻说明。提它,只是因为这可以说明,他早就具有一点“梁厚甫”的萌芽,写政论文章的萌芽了,虽然那些新闻说明算不得什么政论文章。
梁宽和高雄同被称为“鬼才”。这“鬼才”用广东话来解释也许更恰当:“鬼马之才”。广东话的“鬼马”有古灵精怪之意,有时更有比古灵精怪更古灵精怪之意。怪论就是他们“鬼马”之作的典型。写怪论的时候,高雄用得多的笔名是“三苏”,梁宽用得多的笔名是“冯宏道”。冯道是有名的五朝长乐老,他的道有什么可宏?居然宏之,当然怪了。
当时他们工作所在的报纸是《新生晚报》,和抗战胜利后在香港复刊时的《大公报》同在一座闹市的楼房中,同用一间印刷厂。《新生》在下,而《大公》在上。两报的人天天见面,当然很熟,何况梁宽又是《大公报》旧人。朝鲜战争爆发后,《大公报》办了一张初期以中间面貌出现的《新晚报》(后来面孔逐渐红了),副刊的主要设计者就是梁宽,两个主要副刊《下午茶座》和《天方夜谈》的刊名也是他想出来的,一直沿用了三十多年才因改版而换了别的名字。作为一张下午出版的晚报,先让读者在《下午茶座》喝下午茶,然后渐入黄昏,作“天方夜”时的闲谈,这岂不很好?这两个副刊上,先后出了唐人、梁羽生、金庸这几位海内外都比较知名的作家。梁宽、高雄也在这上面写过不少小说和怪论《横眉语》,这个专栏名字也是梁宽取的。
朋友间还传说有这么一件梁宽的“鬼马”事。一次他到一处香港人所谓的“凤阁”(也就是古人所谓的秦楼楚馆)去逢场作戏,临走时故意留下一张名片,叫那里的人有事可以打电话找他。事后他对人谈起这事,别人都觉得奇怪,一般人都不会在那样的地方留下真姓名的,他不但留了,而且还留下地址和电话,不怕“手尾长”(广东话麻烦多)?他却笑着说,那是某某人(一家报馆的负责人、香港的太平绅士)的名片,不是他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如此,难说,不过把这样的事情说在他的身上,而不说别人,也就可见他在朋友心目中的“鬼马”了。
梁宽在香港新闻界虽然有些名气,但在那样的报纸,写那样的文章,也实在是很难有所作为的。他真正成为海内外都知名的新闻记者、政论名家,还是去了美国,以梁厚甫之名写文章以后的事。
他大约是六十年代开始的前后移民去美国的。这是妇唱夫随。他太太早已入美籍,他是作为家属移民去旧金山的。朋友们都感到有一点怪,他怎么丢得下香港的繁华?又怎么能适应唐人街的简陋?不过,无独有偶,有一位署名“特级校对”,专写下厨文章的星系报纸的总编辑,在他之前就移民去了。
出人意外,到了美国,虽然不再过报馆生涯,他却找到了一片新的用武之地,以“自由记者”、“自由作家”的身份,替香港、新加坡的报纸,写起特约通讯和特约评论来了,这就是梁厚甫文章!
这一片天地要比原来局限于香港一地大得多,不仅是港、星,还有中国大陆,大《参考》、小《参考》上的转载,更使他声名大起,使他的知名度大得要以亿计,可能是他自己先前也没有想到的。
他成功了,却也不是偶然的。他本来就有这方面的才能,不过一直处于“潜在”的状态。到他成为“自由”之身后,才在认真的研究工作中解放出生产力,创造出使人刮目相看的高质量的产品。据了解他的人说,在美国他有一个很有利的条件,可以到五角大楼或别的什么官方机构,定期翻阅一些最新的资料,使他在分析当前的国际形势时,能有更宽的广度和更高的深度,写出来的东西富有新的信息和新的见解。当然,使他有独到见解的,主要不是这些资料,而要靠他自己的识见。
他行文精简明快,说理清晰,不堆砌什么术语名词,不像一些分析时事的论文。他常说,近来中国的文风有两种腔,一种是“文艺腔”,一种是“学术腔”。文艺腔是用直译的文体来写小说;学术腔是他所谓的“教科书文体”。“教科书文体”的始作俑者是美国的华裔学人。他们所写的谈时事的文章,百分之九十九是从教科书上译下来的。他们遇到了一个问题,就先翻教科书,找到和所谈的问题相近的理论,就照译,然后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勉强拉到要谈的问题上,拉到当前的时事上。他说的是美国,而且说得也夸张了些,不过,难道摆在我们眼前的一些皇皇论文中,就没有这样能够吓人的“教科书文体”么?
“文艺腔”就更多了。不说别的,我们每天所接触到的电视剧里就颇不缺乏,特色是大老粗也在用知识分子腔来说话。
谈到知识分子,他有怪论。他说,近年许多人到中国大陆,他并不起劲,为什么?为的是怕到了大陆被人称为“知识分子”,因为他向来讨厌“知识分子”这个名词,这使人联想起“恃才傲物”,“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之类不中听的话。他不起劲是事实,至今还未听说他回过大陆(回香港倒较为经常)。如果他回来过,不必特别去进行什么采访,随便耳闻目睹,就会修正那“唯有读书高”的老话了,说这话,就反映出他的某些“无知”。
这是他在小文章中发的怪论。就是他的大文章,虽然经常都有些独到的见解,但有时也还是不免有些不大实在的议论,或甚至怪论。到底是写怪论出身,兴之所至,笔之所至,有时就不免技痒而流露出来。
他的小文章就是在香港报上连载的专栏。在他的专栏里他谈过中外社论之不同,说外国人写社论,是帮助读者对当天所发生的事作进一步的理解,指出几种可能的趋势,让读者自行判断,而不作论定;中国人写社论,就一定要论定,不论定,好像就对不起那个“论”字似的,这是对读者的不尊重,等于侮辱读者。他主张用新闻说明来代替社论为好。但一两年后他又有一篇文章弹新闻说明,说这是外国报纸所无,中国(香港)报纸才有的。外国人写新闻夹叙夹议,说明已经写在新闻当中,不须另作说明;中国报纸的新闻说明其实是对读者的侮辱,等于说你们水平低,对新闻未必看得懂,让新闻说明来告诉你吧。他在写这些否定新闻说明的后语时,忘记了自己说过那些肯定它的前言了。
这是标新立异走偏锋。但这些偏锋怪论并不能冲淡他许许多多细致的观察,深刻的见地。就像前面谈到的怕被人呼为骄傲的“知识分子”,并不表示他不知道中国大陆上“臭老九”的不妙处境。他借用“臭老九”这个词来谈学问保鲜,说信息时代,知识更新得快,如不随时吸收新知保持学问的新鲜,那就会变臭,这样的知识分子就真要成“臭老九”了。这就说得很有意思。
他这是有感而发的。在一个鸡尾酒会上,他接到了一位担任大学教授的老太太的名片,上面印着:“哈佛大学哲学博士(一九五四),哈佛大学哲学博士(一九六三),哈佛大学哲学博士(一九八一)”。他觉得奇怪,不好意思问她,就问她的理学博士的丈夫。那位理学博士说,她是搞数理经济的,近三十年新兴学问不断出现,一个博士学位过了几年就会“缩水”,必须补充,她就再去攻读,再拿新的学位。
知识保鲜,这是大问题,小的地方他也能观察入微。他发现吃金山橙(美国桔子)最好是在香港,其次是新加坡,不是原产地的美国。原因是老树产的橙就甜,美国出口商包下了老树的橙,美国内销商却不管老树新树都要,这样就使得出口的一定甜,内销的就靠不住。他因此说,香港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吃到好的金山橙,好到令美国人羡慕。他又发现,香港超级市场有比美国先进的地方,顾客买完东西奉送塑料袋,又轻,又韧,又有挽手;而美国却只送没有挽手的纸袋,要捧着才行。他不仅看到这样的现象,还看到了因何如此的道理。
在美国,他有过三次奇遇。
一次是他去见大通银行的主持人。主持人在开会,他就坐冷板凳在等。不久,当地的工务局长来了,先到负责约会的银行女秘书面前说了几句话,显得急不及待,女秘书低声说了几句。那局长就走到他身边,说今天是他们发工资的日子,而政府的拨款没有到,一部分职员的工资支票会因此被退票,得赶快和银行总裁商量,通融通融,因此请他也通融通融,让他先见银行主持人,他同意了,对方十分感谢,后来两人还成了朋友。他因此有感:如果不是在美国而是在别的地方,那女秘书一定带了局长从另一道门去先见银行总裁了。还讲什么先到先得,排队至上!
另一次是他从华盛顿飞去芝加哥,从市区坐公共汽车去机场,上车坐下后,跟着又上来一个人,坐在他旁边,他觉得此人面善,想来想去,终于想起了,就是大通银行的董事长大卫·洛克菲勒,再看他的手提包,没有错,上面有D·R·两个字母。他并没有受宠若惊之感,感到惊奇的是,如果换了一个地方,一定是前呼后拥而来了。现在是没有架子,完全没有架子!当然,像洛克菲勒这样的富豪是有专机的,但他们也有不搭专机,轻车简从的时候,没有架子!
还有一次是在纽约第四十五街的咖啡室吃汉堡包,坐在柜台前,来了一个老人坐在他旁边,他这回一看就认出,那是前美国驻苏大使,现任哈里曼银公司董事长的哈里曼,是美国八大家族的富豪之一,也是来吃汉堡包,还告诉他,一个星期当中他有三次来这小地方午餐。两人谈得投机,后来又在那地方见了几次面。上小餐室,和素昧平生的人交朋友,这也使他深深感到:完全没有架子!
我们难道不也会深有所感么?我们常常在谈资本主义腐朽之风,从梁厚甫这三次奇遇看来,这些并不腐朽还显得有生命力的风气,能引进引进,在这上面也实行“拿来主义”,岂不甚好?当我们听到,颇有人慷公家之慨,大买外国汽车,奔驰200还不足,非有奔驰600不可,就更加感到洛克菲勤的搭公共汽车之神、之奇,尽管那可能是偶一为之。这总不会是梁厚甫的无中生有吧。
他虽然奇遇式地和哈里曼有过几次交往,但他自己说,在美国朋友并不多。他不喜欢华侨社会,认为以前称“唐人街”现在叫“华埠”或“中国城”的地方颇有些阴阳怪气,而在一般交往中,话不投机,就没有朋友做了,这包括“华埠”以外的地方。
这是他的夫子自道:“人是不能没有娱乐的。但是,要娱乐,就得找人来作伴。打麻将要找三个人,下棋、谈心,至少要找一个人。许多人移民到美加去,由于索居独处,非自己开车到五六里的地方,找不到朋友。找不到朋友,便是没有娱乐,于是乎感到苦闷,感到苦闷就要回到香港来。我移民美国的时间比较早,自然也会感到苦闷。就我个人来讲,对朋友的选择比较严格,一些话不投机的朋友,我就索性不与往来,因而感到特别的苦闷。虽然我的朋友的圈子比较的广阔,一些美国人、日本人、犹太人的朋友(他自己说过,他的朋友六成是犹太人——引者),都有往来。但是由于我定下的‘话不投机,即便断交’的原则,我的朋友的数量逐渐少了。朋友少,就得找自娱之道。”
最初,他玩小提琴,受到太太的抗议,“李承晚,曹聚仁”(你成晚,嘈住人)。于是改为练毛笔字,这使他写出了一部《科学书法论》。不过,当他对书法比较通时,又有了眼高手低之苦,自娱就成了自虐。于是又改为“默察潜思”,对商品市场观察和思索,有了心得,就可以进行商品的契约买卖,可以赚钱。默察,潜思、买卖、得利,乐在其中矣。他说,这样的自娱之道是犹太人发明的,一些退休的医生、工程师就沉迷其中,用一个小型电子计算机做信息网。他们(包括他梁厚甫)沉迷于计算机,就像一些中国人沉迷于麻将桌。据说,有一个犹太人,他晚年这样“自娱”所赚到的钱,多过他一生做医生的收入。
犹太人!
“香港人一一‘中国的犹太’”!这是梁厚甫送给香港人的一顶帽子。
他四十多年前到过上海,听到一句话:“上海人——中国的犹太。”他认为,今天,这句话可以转送给香港人了,因为中国精于做生意的人今天已经集中于香港。“香港是商人荟萃的地方,香港人要研究的,就是商行为对社会的贡献。研究商行为对社会的贡献,就可以占卜香港的未来。商行为有生产之一面,也有剥削的一面。担心香港前途的人,是看到商行为剥削的一面,不担心香港前途的人,是看到商行为生产之一面。走向哪边,主权在香港人……”
他自己何尝不是香港人呢?以往居住过两个七年以上,有在香港的永久居留权了。至今又和香港还有着文字上紧密的联系。还有,他的“自娱之道”,不也可以使他不必卸下他所提出的“香港人——中国的犹太”的牌子么?
许久没有见过他了。记忆中,五十年代的他丰满得有些像是商人,现在看他的照片,清减了一些,有些学者味,像一个“有学问的朋友”。
他有一位亲兄弟,在香港倒是有些名气的地产商,而且是政协全国委员。不过,那一直是替公家在经营地产,并非私商,是左派中最早做地产物业的人。
在文坛上和他亲如手足的,是高雄。他有一次提到这位和他一起写过“偷情小说”的三苏,说三苏生前说过一句话:“叫我办一份报纸和一份杂志我都有办法,叫我办一份色情刊物,我就黔驴技穷。”问他什么原因,他说:“色情之事,如电光石火,神来之笔往往在一两字或一两句间,《西厢记》……只是七个字,成为千秋绝唱。如果要把七个字演成七十万字,只有蠢人才会认为有可能。”他当然是赞赏这一句有点怪论味道的话的。
他自己也说了另一怪论。他认为,武侠小说提倡义气,复仇,劫富济贫,都是违背法治观念的(他说里根总统向来有“倒转罗宾汉”的雅号,因为这位保守的总统主张劫贫济富)。武侠小说虽是不良刊物,但比色情刊物好些,色情刊物可以坐看起行,“诱人作不道德行为”,武侠小说却不能坐看起行,只能算是“准不良刊物”。
或似是而非,或似非而是,这就是他们的怪论。
他,梁宽,厚甫。文章路子很宽,学问根底很厚,这是一面;宽厚之外,又有些“鬼马”,这是另一面。
一九八八年六月
柳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