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美国兰登书屋出版了史高特·杜纳尔德森撰写的《约翰·契弗传》。美国小说家约翰·契弗(一九一二——八二)曾被誉为纽约郊区的契诃夫,他的短篇小说译成中文的不在少数,为中国读者所熟知;但对于他的生平,却知者不多,《约翰·契弗传》的行世,则弥补了这一缺陷。
约翰·契弗平生落落寡欢,终日以酒浇愁,这一位落拓的纽约才子的“内心世界”如何,是为我们颇感兴趣的。契弗之见知于世,是由诗人兼批评家马尔考姆·考利一手成全的。考利当时在《新共和》杂志作编辑,契弗学生时代以偷吸纸烟,违犯校规,被哈佛大学开除学籍,他将开除经过撰写成文,投寄《新共和》杂志,为编辑考利所赏识,认为莘莘学子能以流利文笔写出感动人心的报告文学,既反映时弊,又有文学价值,颇为难得,即予以发表。同时约见契弗,交谈之下,始知此有志青年正陷入生活困境。于是约定契弗在短期内写出四篇千字文小故事,以充《新共和》补白之用。不料契弗即以四天时间完成此批文稿,其中一篇写小剧院中发生的故事,尤受考利赏识。其余三篇多属虚构,转为介绍给时在《纽约人》当编辑的凯塞玲·怀特(是散文大师E.B.怀特的夫人),均被录用,从此开启了契弗的文学生涯。三十余年来,契弗一直把《纽约人》视为他作品的发表园地,总共在该杂志发表了百余篇短篇小说。契弗从事文学事业五十周年时,《纽约人》与《纽约时报》分别出版特辑,这在美国文坛上也是不多见的事情。美国文坛上有三个约翰齐名,其中之一即约翰·契弗,其他二人是约翰·奥哈拉和约翰·厄普代克。
史高特·杜纳尔德森在写《约翰·契弗传》之前,马尔考姆·考利已在一九八五年发表对于契弗的详细评介,而一九八四年契弗的长女苏珊亦发表其父亲生活的回忆录《日落回家》,书中引用了不少未经发表过的契弗日记及书信,许多涉及世人无法得知的隐私。此后美国法律颁布了有关出版商禁用未经传记对象同意发表全部有关文件、资料等的条例,这对传记作家不啻设立了一道无能逾越的障碍;因此成了对契弗传记的作家杜纳尔德森的一个极大难题。但是杜纳尔德森却从契弗的作品二部自传性的小说二部虚构的小说和一百余篇的短篇中,发掘了这位数度坎坷起落的小说家的惨淡挣扎和内在的精神世界。这是传记作家的一个成功。
契弗生前曾感叹说:文学创作一如甜蜜的亲吻,不可能一人独干。他的含意既不否认也恰好表明文学生涯的孤寂和辛酸。杜纳尔德森写的这部契弗传记中,虽然充满了契弗与同时代名作家的交往,他的亲人和他的老师,以及他的崇拜者的活动,但到底他所显示的却是一位秉性孤僻忧郁,貌似腼腆却又能出人意料作娓娓动人的现代传奇的讲述人。因此契弗留给亲友的印象是彬彬有礼、机智善辩而有一定风度的人,可是谁也无法真正理解他的内心世界,他那忽忧忽喜的双重性格的由来。杜纳尔德森从各个角度写了契弗,并从各个角度透露出契弗之受某种难以告人的梦幻或理想所支配,为一种不愿出人头地而又走避不及的世俗责任感所追迫——总之,他永远站立在十字街头,努力承担他意所不愿的为人之子、为人之父的重荷,一面又在他的作品和部分日记中发泄他的真实情感和反复不止的叹息。
约翰·契弗一九一二年生于麻省昆西市一位富商家,但出世后不久家道中落,依靠他精明能干的英国母亲操持生活,使他能够进入高等学校。他自幼沉迷于幻想,广读诸家杂著,在同辈中以能即席编述各种趣闻故事,引人喜爱。他的生活遭遇颇似他所崇敬的同时代名作家菲兹杰拉德(一八九六——一九四○),因此无形中吸收了菲氏的小说风格,而<SPS=0817>漫着中产阶级的道德观。契弗母亲在城市繁华地区经营珠宝店,维持了一家近似豪华生活的水平,使契弗的心灵中产生既企慕又厌烦此种虚荣场景的情绪,这在他的小说中可以时常感觉出来。他写的短篇小说中寓意多数是向往上层生活,而又包含若干辛酸反讥之意。在生活中,他以母亲治家为耻,于社交中显示他的男性优越感。在这方面他更努力于仿效菲氏培养一己能言善辩的口才和附庸风雅的仪表与生活方式。有别于菲氏的是他能在纸迷金醉中歧途知返,经过一段生死搏斗的戒酒治疗,竟能在晚年完成杰作二部,并获短篇小说的全国图书奖与普利策小说奖,虽然他未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成了他终生的憾事。
契弗虽然自幼聪颖过人,但外表并无超人之处,胖乎乎的中等身材和一副普通学生的相貌,见到陌生人时十分腼腆寡言。殊不知他在同辈中却是一位擅长讲述传奇故事、口齿伶俐的高才生;十三岁时即能写出熟稳世态的讽刺诗。一九三○年刚过十七岁便考入哈佛大学攻读文学,与小说家约翰·厄普代克(一九三二——)为先后同学。契弗虽然写了四部长篇小说,然而使他享有盛名的却是他的短篇小说,可以说差不多篇篇击中人性短处,一篇比一篇更能深入人的内心世界。当然有时为了情节求新,不容于某些浅见的编辑,但在一九七八年出版的《契弗短篇小说集》终于获得普利策文学奖;广大读者之公认他为纽约郊区的契诃夫,也无非为了他那磨炼已久的刀剑能准确戳穿富人道德观的虚伪核心。他写的两部自传性长篇小说《毕肖普纪事录》(一九五七)和《毕肖普丑闻录》(一九六四)前后花了近十年时间,主要是避免活着的亲戚们责难,以致迟迟不敢出版。这正说明他和家人之间始终处于貌合神离的关系之中。更有甚者,他的妻子玛利·温德尼兹与他那“女强人”母亲属于同一类型,使他在家庭生活圈内形单影只而陷于孤立的地步。家庭中人无法理解他在文学园地中的重要性,更难欣赏他所写短篇小说的寓意。女儿苏珊在《日落回家》一书中详述了契弗如何以酒浇愁,以同性恋对抗中上层人士的道德规范。直到契弗进入中年,酗酒又影响了他的创作生涯,而生活的放荡不羁,也加剧了他与家庭的离心。当他被聘为波士顿大学文学教授时,授课至第二学期竟至无能为继,不得不求助于小他二十岁左右的厄普代克接替他的讲座。
生活的蹭蹬使他进一步同情菲兹杰拉德的命运,为此他于菲氏逝世三十周年时,在《大西洋名人简介》上为菲氏撰写轶事以志纪念。如今则由传记家写契弗生平时,杜纳尔德森不约而同地写道,契弗之为菲兹杰拉德撰写轶事,无异是对一己坎坷的自白。事实上,契弗比菲氏多享天年三十岁,但生不逢辰,遇上经济大萧条之年,远比不上菲氏与爵士乐一代青年之分享荣光与欢乐。契弗的故事往往采取离奇的结局,令人感到作者是强颜欢笑取悦读者,而故意掩盖故事讲述者内心的凄楚。诸如《没有祖国的女人》、《孝子贤孙》、《音乐女教师》及《苹果世界》等,都是描绘生活在富裕阶层边缘上的人们所特有的凄凉心情,由于作者的将心比心,所以写来特别感人。但在另一方面,他的小说主题从不重复而能一篇胜似一篇,也说明契弗对于写作的精心努力,尤其对中上层生活的细致观察和深湛体味。
在写作技巧上,他仿效追踪的两位大师,都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海明威与福克纳。他之敬仰这两位大师已达一往情深,不仅在行文构思方面亦步亦趋,甚至执着于捕捉大师们创作气氛之由来。他深信如果在生活习惯方面也能奉为师表,他或会有更多的成就。他向往于海明威的大男子精神,作豪饮广交游,以战地英雄起家至狩猎骑士告终。马尔考姆·考利的随笔中曾载有契弗对创作的看法:“小说是一种试验,停止试验也就停止了创作;每当作者写下一段文字免不了有前人从未写过的感觉,而其意境也必是其他人所未体会过的——总之,每字每句都应是一种创新。”契弗此语与海明威谈写作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契弗虽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在美国海军服役,然终未成为英雄亦未在文字上留下任何痕迹。然而为了练就英雄意志,只要体力允许,他每年必在严寒季节,参加滑雪运动,平时也从不放弃渔猎之乐。但他自知赶不上海明威的胆识,一九六四年发表《华肖普丑闻录》后,各方反映颇佳,但作者本人并不称心。他对《巴黎评论》记者说,“我写完这部小说后并不兴奋,反而在午夜梦回时似乎听到海明威的告诫道,这只是些小烦恼,大悲剧还在后面。”契弗尔后的岁月也真真应验了这一告诫。
至于契弗对于福克纳的揣摩,更在小说的字里行间显出斧凿之痕,而且有时情节之离奇与人物之疯狂,有过之而无不及。据说他戒酒后的力作《“猎鹰者”监狱》(或译《法康纳监狱》,一九七七),是一本对他前半生荒唐生活的忏悔录,又是一部献给福克纳的最后纪念。因为此监狱之名实属双关,“猎鹰者”三字的英文拼音接近“福克纳”,所以作者在谈及此书时,直以“福克纳”三字称之。凡此种种都未能使契弗的心事如愿以偿,他至终未能追踪大师们的力作,而诺贝尔文学奖的美梦亦终成泡影。
契弗自知志大才疏,已成定局,乃于中年后开始在大杯威士忌酒中加入镇静剂服用,他这种自暴自弃走向自我毁灭的情绪,并非由于名利之忧,因为那时他已获得全国文学的最高荣誉,且又得作品畅销之利,遍游欧洲之外,居处豪华、生活挥霍,花天酒地可以媲美菲兹杰拉德。知情者猜测他是担忧一己创作的终结;他既不想步海明威后尘饮弹自戕,也不愿看到福克纳才尽的惨景。他于一九七二年得心肌衰竭后,立志戒酒,终于又写出《猎鹰者监狱》和未完成的《啊!多么象天堂)两部长篇小说,足见他是有一定的毅力和自制的,但杜纳尔德森指出若不从作者的创作中探索他的内心世界,谁又能解说困扰这位名作家的痛楚又是什么呢?用契弗自己的话说:短篇小说之能缓和痛苦之情,是长篇小说不能达到一针见血,的效果。这句话可以解开契弗宁愿以毕生之力创作大量短篇小说之谜,但也增加了读者对他的所失提出不少疑问。他似乎欲学大师海明威的气魄而未能达到火候,想深挖内疚又难跻于福克纳的惊心动魄,创新之道谈何容易?这部契弗传记虽尚未被视为上乘之作,但传记家杜纳尔德森在剖析契弗平生难以使人理解的内心世界,多多少少开了一个端倪,使有心的读者,可以作进一步的窥探。
ScottDonaldson,JohnCheev-er,ABiography,NewYork,RandomHouse,pp.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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