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耐庵《水浒序》有“进盘飧,嚼杨木”一语,所谓“嚼杨木”是饭后用牙签剔牙的意思。晋高僧法显求法西域,著《佛国记》,有云:“沙祗国南门道东佛在此嚼杨枝,刺土即生……”。这个“嚼”字当作“削”解。“嚼杨木”当然不是把一根杨木放在嘴里咀嚼。饭后嚼一块槟榔还可以,谁也不会吃饱了之后嚼木头。“嚼杨木”是借用“嚼杨枝”语,谓取一根牙签剔牙。杨枝净齿是西域风俗,所以在中文里也借用佛书上的名词。《隋书·真腊传》:“每旦操(澡)洗,以杨枝净齿,读诵经咒。又澡洒乃食,食罢,还用杨枝净齿,又读经咒。”可见他们的规矩在念经前和食后都要杨枝净齿。
作者本意不在考索名物,他只是与我们谈闲天,所以从家喻户晓的《水浒》施序说起。现在回想自己少时初读《水浒》的光景,当然是不去理睬书前的序言,老实说,当时得到的《水浒》是否保存了那篇序言也大有可疑。至于以后是不是补读过,如今已毫无印象,这又证实即使补读过也是囫囵吞枣,对“嚼杨木”三个字没有用过心思。
从《水浒序》的“嚼杨木”,溯源至《佛国记》的“嚼杨枝”,再探本到《真腊传》,作者一面论证,一面感叹,这样写道:“我不了解为什么这净齿的工具须要等到五世纪中由西域发明然后才得传入中土。我们发明了罗盘、火药、印刷术,没能发明用牙签剔牙!”这真有意思。西域老胡,黑不溜秋的,虬髯绕颊,长袍曳地,却用杨枝净水,澡洗不停,于是有了牙签。先传到中国,威尼斯的贸易商人来到东方,又把这净齿之具带回欧洲,再从意大利传入英国。作者引证莎士比亚《无事自扰》中的台词借以说明这些鸿雪因缘,读者只见他随手拈来,触处成春。
这“一夕话”之所以引人入胜,尤在于接茬斗榫之间穿插的好些没紧要闲言语,例如在交待了牙签的来历之后,承转处作者写下这么两句:“人自谦年长曰马齿徒增,其实人不如马,人到了年纪便要齿牙摇落,至少也是齿牙之间发生罅隙,有如一把烂牌,不是一三五,就是二四六,中间尽是嵌张!这时节便需要牙签……”。谁见过那样的“不是——就是”的烂牌?烂牌倘使如此井然有序,哪还有牙签用武行令之地!可是你会因之攘臂而前认为必须与作者去争个黑白高下吗?
随着这两句闲文,作者便从实用的角度出发,说到牙签的制作,写了这样
我个人经验中所使用过的牙签最理想的莫过于从前北平致美斋路西雅座所预备的那种牙签。北平饭馆的规矩,饭后照例有一碟槟榔豆<SPS=1515>,外带牙签,这是由堂倌预备的,与柜上无涉。致美斋的牙签是特制的,其特点第一是长,约有自来水笔那样长,拿在手中可以摆出搦毛笔管的姿势,在口腔里到处探钻无远弗届,第二是质韧,是真正最好的杨柳枝作的,转弯抹角的地方都可以照顾得到,有刚柔相济之妙。现在台湾也有一种白柳木的牙签,但嫌其不够长,头上不够尖。如今想起致美斋的牙签,尤其想起当初在致美斋作堂倌后来作了大掌柜的初仁义先生(他常常送一大包牙签给我),不胜惆怅!
原来《牙签》是梁实秋先生要用来剔抉衷怀的委曲,久积的惆怅!“藐是流离,至于暮齿”,“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读者到这里,自不觉为之情移。
本书的编选者不曾署名,书中没有序跋,因之也无从了解所援据祖本的情形。入选的文章共计五十篇,话题都不大,但是写物图貌,渊渊雅雅,冲淡有余情,超诣出神机。既曰“小品”,自非“经国之大业”,只是它构筑成的景观小区,无疑会给生活增添许多意趣。
读书小札
谷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