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先生的这部书,我不曾读过,只在《梁漱溟问答录》中见到过他自己对这部旧著的意见。
胡适的长篇评论,我是刚从不久前出版的《胡适书评序跋集》中读到的。据这部集子的《编选者言》交代,全书六十六篇文章,选辑自胡适的旧著和港台报刊,着重选收书评性质文字,“按大体内容,分成四组”,即文、史、哲和其他。四组之中,第一组文学类所占比重最大,篇数为全书的一半,字数约为五分之三。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文,列在第三组,此文并有三个附录,是很有趣味的文献。
写这篇评论时,胡适三十二岁,梁漱溟三十岁,都在北京大学任教,原本是熟人。所以书评发表以后,胡适就寄了一册杂志给梁,“附录一”便是梁在收到杂志后给胡的信。信中写道:“往者此书出版,曾奉一册请正,未见诲答。兹承批评,敢不拜嘉!……至尊文间或语近刻薄,颇失雅度;原无嫌怨,曷为如此?愿复省之。”从信上看来,胡适的批评似是梁漱溟早所期待的,但他对胡适的文风有意见,坦率陈说自己的不满,不失朋友责善之义。话儿干脆,遂显得很有分量,不过倒也不是正当盛年、血气方刚的那种任性使气的声色。 “附录二”是胡适对上信的“答书”。答书首先说,“‘嫌怨’一语,未免言重,使人当不起。”接着写了七百字说明自己行文措语用心着意的习惯,却谓也常弄巧成拙,引起反感;同时指出梁漱溟凡事认真,又过于自信,有时议论不免近于武断,遂因之也有“不觉流为刻薄的论调”。这些话读来不惹人兴反唇相稽、曲为自己辩解之感,只因平实近情,说得通达。信末并云:“承先生不弃,恳切相规,故敢以此为极〔报〕亦他山之错,朋友之谊应尔耳,先生想不以为罪乎?”更是寻常熟话头而无触鼻的陈套烂调气味,只因写在此处,位置得宜。尝见温源宁评论程锡庚《现代中国政治研究》一书,说“它有两个特点,一是合理,二是公平:合理,主要是气质使然,论辩还在其次;公平,主要由于作者思路清晰,不囿于成见。”如果把这节话移用到这里,觉得倒也有几分恰切。
“附录三”是梁漱溟第二次给胡适的信,只有短短四十字。信上说:“承教甚愧!早在涵容,犹未自知也。溟迩来服膺阳明,往时态度,深悔之矣。复谢。顺候起居。”我读梁先生的著作不多,更不曾有过亲自接近他的机缘,但从道听途说得来的印象,窃以为梁先生个性执拗,近于生硬不合人情。读这封信,乃觉真醇之气扑面,情辞恳挚动人,方才感知自己素昔认识的浮浅。
上面三封信,对胡适那篇评论正文,其实了无干系,多谢序跋集的编者不芟枝蔓,把它们完整地收录在文末,遂使一篇关于哲学著作的长评,让人一口气读下去,于沉思默想之余,恍若优游乎清荫流泉之间。
关于文章风格,胡适在上面那封信中是这样说的:“适每谓吾国散文中最缺乏诙谐风味,而最多板板面孔说规矩话。因此,适作文往往最喜欢在极庄重的题目上说一两句滑稽话,有时不觉流为轻薄,有时流为刻薄。”并举例说:“如此文中,‘宋学是从中古宗教里滚出来的’一个‘滚’字,在我则为行文时之偶然玩意不恭,而在先生,必视为轻薄矣。又如文中两次用‘化外’,此在我不过是随手拈来的一个Pun,未尝不可涉笔成趣,而在认真如先生者,或竟以为有意刻薄矣。”信中“板板面孔”、“玩意不恭”也许有误植之字,不过无碍大意。五十几年前,我还在上中学,有一位曾从胡适受业过的老师,很称道胡适讲课的魅力,说是妙趣横生,令听者忘倦,开讲时每每三言两语先说一则笑话,却又并非闲文赘笔,整堂课听下去竟与这则笑话时相呼应。现在读此书中《元典章校补释例》序、陶弘景的《真诰》考那一类长篇大论,原作专门艰深,可是一经胡适评说,却仿佛磊坷俱化,大道坦夷,不由得联想起昔年闻诸师门的闲话来。
周作人的《书房一角》自序尝云:“从前有人说过,自己的书斋不可给人家看见,因为这是危险的事,怕被看去了自己的心思。这话是颇有几分道理的,一个人做文章,说好听话,都并不难,只一看他们读的书,至少便颠〔掂〕出一点斤两来了。”书评序跋本来只是进读原著的导引,但汇编而成别集,却无异展示作者书房之一角。我们正不意闯了进去。
(《胡适书评序跋集》,黄保定、季维龙选编,岳麓书社一九八七年十月第一版,3.85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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