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名哈罗·布劳德基(Harold Brodkey)。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耶鲁大学名教授哈罗·布鲁姆(Harold Bloom)的一段话。他称扬布劳德基为“美国的普鲁斯特。他的小说文笔,自从威廉·福克纳逝世以来,美国无人能与比拟。”
这样的称赞,出于文学名教授之口,更使我的好奇难以抵挡——尤其是这位受称赞的人在过去三十年来没有出版过一本书!
可是高度的称扬并不只限于一个名教授。文学评论家但尼斯·唐诺许(Dennis Donoghue)称布劳德基为一个具有“独特力量”的天才:“今日美国文学作家中,无人能与匹敌。”另一著名编辑戈登·李修(Gordon Lish)说:“哈罗·布劳德基创造了本世纪美国所必需的记叙文文体。”
布劳德基是何许人也?他写过些什么?他为什么这样的扬名?这些问题当然是读者们所亟需知道的。
远在一九七六年时,《纽约时报》一项新闻曾宣布,“众所期待”的布劳德基杰作《动物的聚合》(Party of Animals)已经完稿,交与法拉·斯屈劳斯·吉罗书局。按照常例,《纽约时报》绝不会将一件作品的完稿当作新闻发表。可是这部长达二千页的小说原稿乃是文学界与出版界所极为注意的作品。十二年后的今日,此书仍未出版。这是不是公共关系专家所摆弄的玄虚。难道今日的宣扬又是同类的噱头?
三十多年前,布劳德基曾在《纽约人》杂志发表过短篇小说。当时他的作品的独特性确实曾经受人注意。一九八八年秋季,克瑙夫书局将出版他从一九五八年以来的第一部作品。不过那只是短篇小说集,书名是《几乎是经典式的故事》(Stories in anAlmost Classical Mode)。这本书中的若干材料取自《动物的聚合》原稿,乃是长篇小说的片段。看来,十二年前大家所期望的“杰作”,恐怕仍然没有出版的希望。
由于广播宣传,由于读者们的好奇,那部即将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已获得书评家们的参差不一的评论。正如我的预测,有的予以过分吹嘘,有的不屑一评。这样的极端不同意见当然更引起我们读者的好奇。我的初度的反应是反面的。我认为,一位作家,即使他有不平凡的天才,也应该有毅力抵拒那种虚荣的引诱。目前我在期刊画页所见到的是那个秃了顶、长了胡须的五十七岁、满脸正经的脸孔。难道他真的是一本正经,不爱出风头?(J.D.塞林吉的旧照,还仍年轻的脸,马上在我的脑海浮现。两个极端!)
布劳德基与他妻子(也是写小说的,但并不成名)住在纽约城的西边。访问过他的记者们都说他保持了一阵自负的气概(“像我这么的精采作家,做人很难”)。他不但是在说话时不脱“自我”,而且他的作品(那部即将出版的短篇小说集以及尚未出版的长篇小说)中的主题都是他自己。他所写的都是自传性:给人抚养的幼年,哈佛大学时期的青年,纽约作家时期的壮年,等等。有时他甚至想象自己是别人著作中的人物;他说约翰·厄普代克的《东门女巫》中的魔鬼就是用他做的模特儿。
布劳德基的写作特性是不断地修正重写。他于十二年前交稿的小说,一直没有出版,就是因为他感到有修改的必要。原来的二千页成稿,现已加长到五、六千页。他不断地重写,甚至引起他的妻子的关虑,把一部分原稿藏起来,免得他再去碰它。有人问他为什么不索性将那部小说出版?他说他也许要把原稿遗留后世,他把自己与普鲁斯特相比。按普鲁斯特于一九二二年逝世时,他的巨作《追忆流逝年华》(Remembrance of Things Past)三部曲的第三部尚未出版。
布劳德基作品的特点是在他行文的精确与紧凑。他能够一口气将一项小动作(例如,爸爸手中怀抱孩儿)写了长长的三十多页。他的题材也是琐碎的;他的故事往往没有什么情节。面对他的忠实的读者看来,他的胜人处就是文章本身的精练:他的文字生气十足。
这样的作家等于是一位精心的艺术家。他被目为天才,可是他出身贫苦,父亲是个干杂务为生的文盲,母亲于他在一岁半时即病故。亲母的死深深地影响了他的一生。他的写作似在尽力的回忆她。他是由堂姑与姑父抚养成长的,但他们也于他十四岁时双双去世。他在中学校的好成绩使他获得哈佛大学奖学金。一九五三年时,他才二十三岁,于四十五分钟内写出了第一篇故事,立即售与《纽约人》发表。三年以后,他在《纽约人》一共已发表了四篇小说。他的第一部(也是唯一的一部)小说集《初恋及其他故事》(First Love and Other Stories)后于一九五八年出版,次年获得受国际重视的罗马文学奖,名气渐扬。
就在那年他开始写作长篇小说,而也在长篇的材料中找寻短篇的主题。有一篇于一九七三年在《美国评论》杂志所发表的《天真无邪》(Innocence),特别引人注意。故事有关一个少女的首次达到性欲高潮,他的描写淋漓尽致,可是并不是粗俗的色情文字。他用性的描写来陪衬出他对阶级与权势的看法。这样的形容长达三十一页。这个短篇后来被选入《美国评论》的小说集中。《纽约时报》把它评为“伟大”:“作者在一个单单的性爱活动的描写中,向我们显示出混杂了历史、错觉、惧虑、希望、威胁、许诺等等各色各样的复杂情绪。”到了一九七五年,这篇小说又由女权主义者刊物《Ms.》转载,从此布劳德基就成为一个某些读者目中的崇拜人物(Cult figure)。
他正在拟写长篇小说的传言立即引起读书界的兴趣。同时,他也继续在《纽约人》发表作品。他的长篇小说原稿的不断重写而不发表不禁令人想起J·D·塞林吉(此人于一九六五年以来即没有发表作品,自谓写作只是为了取娱自己)。在这期间,他也换了好几个书局,好几个编辑。他的原稿的更改与成长(几乎达到一百万字)也使先后的编辑搞不清楚。至今为止,这本书究竟将由哪一家书局出版(或者不出版),只有作者自己肚里明白。
布劳德基的怪僻与自大,在文艺界众所尽知。他对别人作品的轻蔑态度往往公开得不顾触伤他人的敏感。一九八○年在休士顿所举办的作家集会中,他坐在讲台上听人朗诵作品时,公然的把头沉埋在桌上表示不屑一听。他往往指控其他作家套取他的创作,或指他们把他用作他们作品中反面角色的模特儿。他提到《东门女巫》中的魔鬼,说道:“关于性行为的描写好似都是指我。魔鬼角色的话有些是我所说过的。我常在厄普代克的作品中出现……”约翰·厄普代克则完全否认他在《东门女巫》一书中所写的是根据布劳德基其人。
布劳德基也以为瑞娜塔·艾德勒的《漆黑》一书中写了他。艾德勒也予否认。他的自大态度渐渐地造成他与朋友们的疏远。他不能容忍不佳的书评。某次,他甚至在法国一家报纸上指控《纽约人》一位编辑因为同行妒忌而把他的一篇文稿烧毁。后来他虽否认发过此言,但他在《纽约人》编辑部中的声誉因而大降。
颂扬他的朋友把他比拟为“犹如向风车挑战的唐吉诃德”。有人问他为何要与同行相争,为何不避免文学界的政治,他答道:“厄普代克与梅勒在一日中所搞的政治比我在数年中的还多。你如要发表要出版,必得搞政治。”
布劳德基说,《动物的聚合》必将于一九八九年出版,虽然有人怀疑近几个星期来报刊上对他的吹嘘捧场恐是“骗局”,没有真货,但是读过他的原稿的那些人如哈罗·布鲁姆,但尼斯·唐诺许,戈登·李修,以及克瑙夫书局编辑等则以为那是一部文学杰作。
令人纳闷的乃是真正的天才何必如此自大。非常赏识他的耶鲁教授布鲁姆说的话也许是恰中其的:“布劳德基生活是濒临边缘。我常奇怪他怎么过得去。他是个极其、极其神经紧张的人。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是他会不会自我毁灭。”
一九八八年十月四日
董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