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自己随着年日增长而成熟,不敢重温少年时期对那些偶像的热情感受。斯坦贝克自己在写《愤怒的葡萄》时也缺乏自信力。阅读他的写作日记可以增加我们对他作品的了解。日记中常有这样的自疑片段:“没有别人能像我一样的知道我缺乏能力……有时,我以为写了一段好文章,但是完成之后便读来平庸”;“我想我的作品并不好——真是伤脑筋……”;“青年人要与我谈话,要做作家。有什么可谈?我自己尚不是作家”;“有一点我很肯定——这本书并不是我所期望的巨作,只是一部平凡作品。可怕的是我已尽了绝大的努力。”
四十余年前当我初读《愤怒的葡萄》时绝没有想到作者这么缺乏自信。我的兴趣先是由亨利·方达主演的影片引起的。那时我从上海大光明影院的隔壁卡尔登影院出来,少年的脑海中充满了对社会不平等现象的疑虑。不久我就获得了一册译本阅读。奇怪我竟记不起译者的名字。在那时,上海所最流行的翻译小说好像是傅东华所译的《飘》(《随风而去》,Gone With the Wind)。
斯坦贝克在五个月内即完成《愤怒的葡萄》,时间是一九三八年五月三十日。他不用打字机,每日可写二千字,连日不断。但是他还是在日记中诅咒自己懒惰:“我的纪律哪里去了?难道我失去了自制力……我实在太懒惰了。”做作家的因为没有人管制,往往自责偷懒。其实斯坦贝克可算是个多产作家。《愤怒的葡萄》是他十年内的第九部作品,出版时他年仅三十七岁。
他的日记《写作的时日》以前从未公诸于世。任何当前与未来的创作家都应购来一读。从他的自述中,我们可以洞察一个创作的头脑如何起作用。任何作家都会了解他的自疑的苦恼,创作是一种辛苦的内心挣扎。我们都有坐在打字机或写作台前文思枯竭、苦苦挣扎的时刻。斯坦贝克把这类时刻形容为犹如“分娩的痛苦。”我们可都不有同感?
斯坦贝克在生前不愿将这部写作日记公开。他原要把它烧毁,但最终送交维京书局的编辑。他的要求是不要在他在世之时印行。他是于一九六八年逝世,我奇怪书局为何要等了十一年才把他的日记问世,难道是要等候《愤怒的葡萄》出版五十周年?
这部小说的重版,可说是恰蒙其时。五十年前,美国刚经受了经济大萧条的悲惨余波。今日我们又在美国各城中看到无数无家可归、在街上流浪的落魄穷人。《愤怒的葡萄》中的人物是被社会遗弃的男女。今日的美国社会,在里根总统的八年“劫贫济富”政策下所造成的趋势,几乎是半世纪前局势的重现。一九三八年三月,加州发生水灾,斯坦贝克受《生活画报》所雇,前往采访。他被人民的苦况深深感动,觉得单是实况报道不够有力,乃决定以小说样式来描写。
他目睹数千人因水灾而无家可归,很多终而饿毙,在日记中写道:“在帐篷中,水深一尺,儿童们栖在床上,没有东西吃,没有火取暖。当地政府撤退所有看护,‘因为问题如此严重,我们无法可施’。”后来他写道:“他们饿死。他们倒毙。”从这段日记,我们可以看出,斯坦贝克早在《愤怒的葡萄》动笔之初,已知道怎样描写小说终局主角乔德全家遭水灾灾害的一景。那一景是美国当代小说中最真切的可悲镜头的描写。
根据斯坦贝克的写作日记,这部小说的创作经过四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为他于一九三六年十月为《旧金山日报》所写的关于贫苦农民移往他地找活绝望的七篇报道。这些都是完全客观的实况报道,详细描写那些贫民的生活。这些报道去年出了单行本,书名是《收割的吉普赛人:在前往愤怒的葡萄途上》(TheHarvestGypsies:On the Road to theGrapes of Wrath)。第二个阶段是一九三七年底,他写作《奥克拉荷马州人》,但是没有完成,原稿恐已失掉。第三个阶段是一九三八年春,他写了一部自称为《谩骂性的讽刺作品》,攻击那些迫害贫苦移民的官僚与富农。虽然完成,他觉得这部作品没有摸准问题的核心,所描写的对象错了。最后,他开始写作了《愤怒的葡萄》。
读过这部小说的都知道,故事是奥克拉荷马州一个姓乔德的农家。奥州发生旱灾后,乔德无能为生,乃举家拔根迁移,开了一辆破旧的卡车前往加里福尼亚州的果园找活。他们的梦想成为一个恶梦。书中人物都是农民,谈话对白是乡下土语,把每一角色都活生生的显现出来。译文不能表达原文的色与味。《愤怒的葡萄》于一九三九年出版后,立即升为畅销书榜第一位,一年 内销售了四十三万本,于一九四○年仍为十种最畅销书中之一,该年并获普立兹文艺奖。至今为止,这部小说在美国一共销了四百五十万本,平装本现在每年仍可销十万本。它曾被译为多种外文译本。五十年来,全世界的总销数超过一千四百万本。
虽然我曾说不愿重读,但还是趁此时机把原文读了。少年时所读的译本所获的印象与现在从原文所获的印象当然有性质上的不同。多年来我自己读书多了,能够察出斯坦贝克的写作显然受了海明威与福克纳(他所最敬慕的两位美国作家)、甚至托麦斯·沃尔夫与约翰·杜斯·帕索斯的影响。斯坦贝克对贫民苦况的强烈同情有时不免使他的描写过分。他自己在日记中这么说:“还是把这一景从二页增为三页吧。因为背景的描写应是越多越好。这本书应尽量利用我所有的经验、思维与感受。怕的是重复,应该小心。”但是他不够小心,书中很有一些重复的片段,减少了对读者的有效程度。
《愤怒的葡萄》出版后六个月,斯坦贝克在日记中写道:“写《葡萄》这一部分生活已告段落……我必需另起炉灶去找新材料、发掘新根。”从此,他的写作风格与主题也有改变。他的后来的作品与号称为三十年代普罗文学模范的《愤怒的葡萄》宛然不同。他也与第一任妻子卡洛儿离了婚。(卡洛儿是个左派。她帮他打字编辑《愤怒的葡萄》原稿,书名也是她所出的主意。斯坦贝克把此书“献给卡洛儿”。)
斯坦贝克的私生活并不圆满,第二次婚姻也以离婚终场。后来的作品著名者包括《罐头食品厂街》(Cannery Row)与《伊甸之东》(East of Eden)。一九六二年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该奖宣布之日,在记者招待会中有人问他,他是不是够资格获奖。斯坦贝克的回答完全符合他的自我谦卑的性格:“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老实说,不够!”
由于《愤怒的葡萄》的盛名,我们当然都以为诺贝尔奖的主要根据是这部巨作。那末瑞典学院为何要等了二十余年,一般而言,诺贝尔奖的颁发是根据一个作家整个生涯的著作。但是瑞典学院的秘书安德斯·奥斯特林则说:诺贝尔奖颁予斯坦贝克实是根据他于一九六一年出版的《我们不满心绪之冬》(The Win-ter of Our Discontent),因为这部小说表现出作者回复到二十余年《愤怒的葡萄》所定下的“高度标准”。奥斯特林(根据当时《纽约时报》的报道)把斯坦贝克形容为“思想独立的真理阐释者,他对美国的真实特性有不偏的直觉,不管是好是坏”。
但是在今日,有多少读者能记得《我们不满心绪之冬》这本书?我们,至少是我,绝不能把它与《愤怒的葡萄》相比。试回顾斯坦贝克其他著作,如一九三七年的《关于鼠与人》(OfMice andMen,我记得国内译本之名为《人鼠之间》),一九三八年的《长谷》(The Long Valley),一九三五年的《墨西哥饼平房》(TortillaFlat),以及一九四五年的《罐头食品厂街》、一九五二年的《伊甸之东》等,我们不免感到,在美国现代作家中,很少人能达到斯坦贝克这样的成就。他当然有充分的资格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斯坦贝克也写过轻松作品。一九六二年他出版了《与却利一道旅行》(Travel With Charlie)。却利是狗名,书中所记述者是他携了老狗周游美国的经历。读这本书可以摸测斯坦贝克这位作家的立体型。可是如要深切探索这个创作头脑的内部思索,莫如读他的写作日记,下面一段是从他的《写作的时日》节录的:
一九三八年七月七日,星期四,十一时。
今天是星期四了。真奇怪我为了写这本书的挣扎。我想现在可有变了,因为我越来越感到要写作。有一时期我很绝望,但是现在我虽还是紧张,我想我已在复原。今天可以作试验。正如卡洛儿所说,着重细节。这书如要超过三十万字,让它去!这是我的生活。我怎么会要结束自己的生活?我的自信力回来了。我可感到它。停顿写作才引起损害。今天,我完成了这本大簿子的又一部分。我真愿望这本簿子完全填满。保持写作日记这次确有效,是件好事。今日约翰·巴雷来言,他要发表我的《血是强壮》的申言。此外,教师协会要我去演讲,《名人录》要我纠正校样。这些都是邮件内的。《墨西哥饼平房》的瑞典文译本今日收到,挪威文译本也快来了,我正在收集多种译本,有了这些很不错。过了七月四日国庆节后,今天我终于感到很轻松自在。那个假日其实不但没有给我休息,反使我疲累。现在是回复工作的时间了。我必需写作。今天我特别心急。以后再谈吧。完成后,我对今日的写作成果很感满意。我想写得不错。较为容易,而且并不停滞。
节自《写作的时日》
一九八九年四月十四日于纽约
西窗漫笔
董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