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这“新写实”算作一派,朱晓平显然是一个很重要的成员。
朱晓平写得不多。从一九八五年在《钟山》上发表《桑树坪纪事》成名,近年在刊物上难得看到他的名字。也许是他珍惜自己名声的缘故。朱晓平一九六八年下乡到桑树坪插队,想想只在桑树坪呆过一年多。但就这一年,他生命中的一部分极宝贵的东西倒好像留在那儿了。他的小说离不开桑树坪,离不开陕甘大道漫漫黄土中落日的余晖所湮开来的那种令人惆怅的色调。
朱晓平隔两年就要跑一趟陕甘大道,去寻找感觉,寻找那干燥、甘洌的来自黄土深处的气息。去年他告诉我,又要去那边,于是我就读到了《小桂》。
小桂是个左不过二十出头的女子,细眉大眼细皮嫩肉,在黄土山峁连着黄土山梁的陕甘大道上,显得鲜亮。她长得好,命却苦,命苦又长得好,于是陷在苦苦的泥沼里拔不出来。红颜薄命,这一大的类型在小说领地里并不陌生。
朱晓平似乎并不怕这种类型可能给他的创作带来的阴影。他一笔笔极认真地写,写这么个极普通的女子从小就落在一个黑古隆冬的陷井里,写她一直要跳出这口井却一直又跳不脱,越跳反面越陷越深;写她前前后后拚死拚活地挣扎,就为能自由自在地过日子,能随自己的意愿做人;写她扑腾在一潭混浊的泥浆之中,想清清白白做人,却越洗缠在身上的越是污浊。一笔一笔的勾线,一颦一笑都勾得用功,朱晓平把自己对桑树坪的情感都倾注在这么个弱女子身上,于是这形象不光有了自己独特的性格内涵,也有了极浓的情感力量。
朱晓乎用工笔勾线画小桂的肖像,又在她背后涂抹了极浓重的背景色彩。这是一种浑重到昏暗的黄色,厚厚地涂在上面,使那么一个女子的形象显出一种灰涩。
小桂六七岁就被实出去当童养媳,嫁给一个比她大十多岁的汉子。长大了,受小叔子的欺负,受公婆的虐待,又年轻轻就守了寡。她从那个家里逃出来,好不容易过上一段自由日子,又因为“牙行”主人犯了案子而被牵连进去,重新回到桑树坪。而这一连串悲剧的根源,就因为她没落生时,她父亲就得罪了宗族的势力。宗族,在那么一个偏远的山村里、自然是至高无上的。因为抗拒了这种强大的势力,于是家破人亡、小桂也就从六七岁就受到牵连,挣脱来挣脱去,最终又落进这个很深很深的陷阱里面。她的命就永远也挣脱不掉已故的父辈给她留下的黑暗。朱晓平岔开来写婆家,写瓦窑店,写桑树坪,最终笔力还是凝聚在左右这平常女子命运的封建专制根子上。他从小桂似乎是风尘女子的描述开始,一层层不紧不慢地往深处挖掘,挖到最后,在这么个小女子身上挖出一个很深刻的主题。我想,这就是朱晓平追求的历史纵深吧。
其中有一些场景绘声绘色,写得精彩。最好的,我想是小桂回乡一节,把桑树坪各色男男女女的神态与小桂的神态,都写了个透。语言极有表现力,却又用得精练,几笔就勾出一种形态。而其中的败笔,我想则是小桂作弄李金斗儿子仓娃一节。小桂在瓦窑店那么一种极恶劣的环境里,一直坚持着不掉进浊水,一心想求干干净净做人,似乎不太应该轻易地采取这种方式使仓娃走火入魔,其中一些细节的把握似乎与通篇为这个人物创造出的那么一种基调不太相符。我想,兴许是朱晓平难以挣脱一种观念的框架的束缚。因为叔本华说过,除音乐之外,任何艺术形式都难以挣脱观念的影子。
周梅森显然也可划入“新写实”派。
周梅森迷上了历史。先是煤矿的历史,这两年则丢不下南京城周围抗战的历史。先是写正规军,现在又写到了杂牌军。
这又是一个裹满血腥的故事。这支参战的阻击部队是以暴乱队伍为主体的卸甲甸人,是一群乌合之众。高明的第二十三路军指挥官韩培戈对付这一次暴乱的方式是整编,把这一支暴乱队伍收编为他手下的“新三团”。从收编的那一刻起,他就组织了一场阴谋,收编的目的是为了利用日本侵华部队来消灭与平息暴乱。派去他不顺心的参谋副官,派去有姿色的女报务员作为诱惑,这一切都是阴谋的一部分。为了这场阴谋的实现,又以增援名义,派手下部队切断这支可怜的“新三团”的退路,对他们实行监视。周梅森采用强照的对比,在这场阴谋的沉重背景上、努力把一个个人物的善突现出来。最终,一个县城近两千男人的代价,换来三枚很荒唐的勋章。
周梅森擅于编故事。他编每一个故事,似乎都在追求一定的历史高度。也可以说,他是想站在自己的高度上来诉说历史。在《大捷》里,他首先写战争与人的关系,制造浓重的氛围,来表现对战争对死亡的感觉。当然,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要通过这种残酷的战争来写更灭绝人性的人。韩培戈其实只不过是中间象征的一个符号,不过是想通过这个符号来纠结那么一场阴谋。这样一个框架,其中的故事分成两个层次:阻击战与这场阴谋过程的大框架,和这大框架中人际关系的一个个小框架。大框架丰富着小框架,小框架也反过来成为大框架的一部分。这其中,写得好的是一些人的心态。比如正派的、懂军事又讲义气的方参谋。他被派往这支部队的任务显然是为控制与把握这支部队。但他偏偏却又是个忠诚的军人,一到这支部队就真实地组织起阻击。最终,他的命运与这支队伍的命运拴在一起,誓死不扔下这支军队,表现了很崇高的军人气质。比如真心抗日救国,真心为它甘洒热血,带点儿小布尔乔亚情调的霍杰克。这个年轻的大学生凭一腔热血,掷笔从戎,以身许国,自愿跳进了以抗日名义设下的陷阱,在陷阱中还真心设计着振奋人心的团歌。知道被出卖后,依然保持着可贵的理智,从未产生过投降附逆的念头。写得最好的则是那个看起来糊里糊涂的段县长段仁义。他糊里糊涂地从一个县官成了一个军人,又糊里糊涂栽进了陷坑。他软弱,对上对下都是唯唯诺诺,但他又有很强的责任心,他要代表国家民族对他的士兵,对他管辖的卸甲甸民众负责任;又要代表他的士兵,代表卸甲甸的民众对民族和国家负责任。他糊里糊涂地陷进这场血战,最终以十分清醒与冷静真正成为这支队伍的指挥,处理得细腻也很动人。
周梅森追求作品的总体气势,这种气势建立在氛围的营造之上,表现为结构上的大起大落。说到底,值得称道的还是连贯一气的氛围与气势。但作为丰富全局的细部,《大捷》却显得粗糙。因为这种细部的粗糙,也使全篇的氛围与气势缺少层次。也许是框架太重太大的缘故,我觉得此篇的处理,显得有点匆忙仓促,不如《国殇》那样从容与精细。在周梅森这一类叙述抗战的故事中,我觉得写得最好的是《国殇》。
(朱晓平:《小桂》,《中国作家》一九八九年第六期;周梅森:《大捷》,《收获》一九八九年第五期:《国殇》,《花城》一九八九年第二期。)
朱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