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实在忘不了李义山那首绝佳的听雨诗:“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很少人能真实地拥有那一片竹坞水槛,但很多人心里可以占有那一片清纯;很少人会真的养有荷藕,但很多人会在心底里长留一片“残荷”。然而,愿意任雨水洒向枯荷,又从那声音中品味入痴,却未必会有很多人的。因为如李义山那样的自虐者,非千世不遇之大情种不能办。
我颇疑心中国人听雨能力的发展,很大程度上就是把痛苦化掉(诗化掉)的过程。最早的听雨诗只是“空阶听雨”,先说出来的是南朝人何逊:“夜雨滴空阶,绕灯暗离室”,那声音未免太冰冷了些。以至后来“何水部” 径直成了“吟苦怨空阶”的代名词。到了唐代人的诗化生活里,于是有了“梧桐听雨”、“槐叶听雨”、“漏间听雨”等听法,细腻多了。“雨滴梧桐秋夜长,愁心和雨到昭阳”(刘媛《长门怨》);“秋雨梧桐叶落时”,“夜雨闻铃肠断声”(白居易《长恨歌》),这愁心断肠,终于有雨来同情,如有友人听我诉苦。“岭色千重万重雨,断弦收与泪痕深”(正昌龄《听流人唱水调子》),当雨声音乐化,或音乐雨声化了时,诗人的痛苦也就诗化了。还问泪痕深几许?“暮雨萧萧过凤城,霏霏飒飒重还轻。闻君此夜东林宿,听得池荷几番声?”(李端:《听夜雨寄卢纶》)当你我相互想着时,友情那温润,即如雨丝润入心田,何等温馨。我读宋词,简直进入了一个雨世界。没有一个词人与雨无缘。宋人喜写雨打团荷:“看尽满池疏雨,打团荷”;“秋雨连绵,声散败荷丛里,那堪深夜枕前听,酒初醒。”喜写芭蕉叶听雨:“窗外芭蕉窗里人,分明叶上心头滴”;还有竹风听雨:“何处笛,深夜梦回情脉脉,竹风檐雨寒窗滴”;雨中听笛:“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萧萧,人语驿桥边”等等,多层自然音响叠合的世界。读久了,竟有清凉感、湿润感。但愿能带着这雨的憧憬,去寻得一个雨<SPS=0711><SPS=0711>的梦。
苦夏难眠。或傍晚时分,携幼女于大街广庭看星看月,或夜静翻身下床,点香烟一支,任火光明灭,看月轮浮沉,何等情调。于是读诗词也对月多有留意。
老杜诗“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东坡称为“绝唱”。真可以说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中国绝无而仅有的一个诗品。我喜欢它不仅仅因为这句子出奇地净洁、硬朗,而且因它能表现着诗人的整个精神。因而换成孟浩然、王维、李白、李商隐,都不行,它只属于老杜。须知安史乱后,大唐社会是何等黑暗,于是在那样一个漆黑如墨的夜晚,那样一个忧国忧民心力交瘁的诗人,如何饱尝着难眠的痛苦。突然黑洞洞的山嘴里一下吐出一颗盈盈明月,月光即随波光融融泄泄,空明一片。夜,在空明一片中隐隐残褪,而诗人的心境,于是也由阴暗、晦闷而转向空明、澄净——大自然的生机,竟给予诗人一种生命情感的复苏、滋养!多奇妙的心物感应!我就喜欢这种心物感应的刹那,一下子敞亮了存在的意义,一下子开放了精神生活的境界,一下子提升了、滋养了最为珍贵的生命向力。这种生命向力和存在的敞亮,当然只属于老杜那种人。
中国诗人的看月,更比听雨细腻、丰富。夜深点点滴滴的雨声,在中国诗中总是感应着各种心态中点点滴滴的泪水。而明月则如一面明镜,映照出中国诗文化的各种性格、情调,因为“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所以我爱喝酒,尤其爱独饮。因为“峨嵋山月半轮秋”,我常憧憬着峨嵋山和三峡。因为“高高秋月下长城”,我常向往着北国边塞的雄浑。因为“罗帷舒卷,似有人开,明月直入,无心可猜”,我常想像着无须防范、心心相印的人间情谊。“明月落谁家”的怅然,“山月随人归”的自足,“玲珑望秋月”的少妇眼神,“垆边人似月”的游子情怀,以及“沧海月明珠有泪”、“碧海青天夜夜心”的那一份亘古至今的孤独,以及“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那一种“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天真而又深沉的发问,诸般况味,诸种经验,宇宙、人生、历史,皆被那一轮碧天明月一眼看穿了。
忽然想起四岁的小女儿也会背“床前明月光”。诗人心灵当时的颤动,竟通过如水盈盈的月光,荡漾在一代代后人的心头。我因此而再一次认定,中国诗不仅仅是文学,而且是文化,是生生不息新新不已的人的存在方式、感觉方式。就像明月,终古常见而光景常新。
夏天里大人们也冲动着要玩水。西方式的最佳玩水之处,在海边;中国最好的地方却在河边,没有冲浪、比基尼和大白鲨,却有荷叶、鱼戏,棹歌,木兰舟,抛莲子。也许水使人重新获得最为本根的生命种族记忆,也许是作为与大自然肌肤相亲的最佳方式,玩水的冲动中很早就含有“性”的因素。《诗经》里就有男女在涣涣之水畔“伊其相谑”的风俗,有女子挑逗情郎“褰裳涉溱”的游戏,有情人相送于淇水之上的欢歌,有“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那一份怅惘不甘。《诗经》里的鱼也表现着生殖,性苦闷。于是后来夏天的民歌“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也隐然含有那种挑逗和游戏因素。但是最为突出的一点是中国特有的性冲动性苦闷拥有的那一种“烟水迷离”的味道。因而水与性爱在中国文学中就有了不解之缘。蒹葭苍苍,湘水潇潇,巫山云梦,江南烟雨楼台,多少销魂事,一任水云空。那些南方荷花池塘鳜鱼溪河里的嬉戏,也一样的烟水迷离。“月暗送湖风,相寻路不通。菱歌唱不彻,知在此塘中。”(崔国辅《小长干曲》)“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王昌龄《采莲曲》之二)看不见,路不通,正是中国式水中游戏的特点。“日暮长江里,相邀归渡头。落花如有意,来去逐轻舟”。(储光羲《江南曲》之三)明明是人的有意和缠绵,偏偏写成水中落花的有意与缠绵,于是对人的调情就转换成了对水的抚弄。南唐李<SPS=0839>专写过玩水的一组《南乡子》,那里面的水就有一种深曲和迷离。“沙月静,水烟轻,芰荷香里夜船行。绿发红脸谁家女,遥相顾,缓唱棹歌极浦去。”歌远人远,于是有“回塘深处遥相见”(第二首),“暗里回眸深属意”(第十首),“玉纤遥指花深处”(第十四首),好幽美的去处!“烟深锁,豆蔻花垂千万朵”(第三首),幽美迷朦之中饶有生机情欲的跃动,因而我极赏爱皇甫松的两首《采莲子》:“船动湖光滟滟秋,贪看少年信船流。无端隔水抛莲子,遥被人知半日羞。”(一)“菡萏香连十顷波,小姑贪戏采莲迟。晚来弄水船头湿,更脱红裙裹鸭儿。”(二)那样的真率、活泼、自由、欢快,又是那样的含羞、温柔、乐而不淫、谑而不虐。生命热力转换成那个跃动在红裙里的鸭儿,那个鲜气扑人的抛莲子。于是我更加瞧不起阳光海岸的一览无余而更加想像着南方河塘的烟水迷离。是因为喜欢南方的彩舫莲塘而喜欢这些诗呢,还是因为喜欢这些诗而更爱南方的棹歌游女,在我也一样的“迷离”了。
一九八八年八月十二日
读书小札
胡晓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