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岂能置人死地



  纸条上是潍坊一所供销技校的地址,我们寿光市隶属于潍坊地区。原来她今年考上了技校,其实如果前年她不退级,也能考上这样的学校吧。我心中的那缕温情重被点燃,恨不能马上和她沟通。

  “是不是很惊喜又很诧异,我看你都迫不及待了,那就现在给她写吧。我就不多打扰了,有时间我们再聊,我先走了。”晓英莞尔一笑,摆摆手离去。

  回到座位上,我立刻给晓桐修书一封,倾诉衷肠。不过感觉还是有点异样,有点生疏,写得有些分寸,无非介绍一下这两年的大体情况,怎么来到这个学校,请她回信。

  锡老师还教我们文秘课,学习各种实用文体的写法。自习课上,他补充一些优秀的文学作品,指导我们阅读和研习,大受同学们的欢迎。我的普通话水平和朗诵才能,也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读小说、诵诗歌都让锡老师大加赞赏。锡老师给所有同学以平等的机会,让我们自愿举手发言或朗读。当有同学读得不好,底下有人窃笑时,锡老师会严肃地指正,“读得好不好都没有关系,我们都在学习和进步。我希望每一位同学都大胆地站起来读,这本身就是进步,我们应该给予鼓励。”

  锡老师让我们复述小说的情节,我便说评书似的给二度创作一番,他们都大为惊叹。课下同学们缠着让我说评书,我就给他们说起了《三国演义》,一下课好多同学就聚拢到我的身边,连续不断。学校举办演讲比赛,是那种千篇一律假大空的题目,离我们太远了。同学们推荐我参加,班主任选了几位同学与我比试,结果他们甘败下风。班主任没办法只得让我参赛。一场比赛下来,录音在课外活动时间大喇叭里播放,有的师生说我的语音比收音机里的强多了,演讲内容也很具体。团支书特地只选我的演讲录音连续几天放送,还选送我到市里参赛。拿了大奖回来,班主任也觉得脸上有光了,对人说:“我们班的学生就是以一当十。这就是班主任老师栽培的结果。”

  然而些须的欢娱冲抵不了环境的平庸和成长的无奈。我继续追求我的写作,练我的左手。我的右眼皮在演讲比赛中就不时地跳动,我异常欣喜。因为我知道这不是什么福祸的征兆,而是它快由单眼皮变成双眼皮了。我当初对晓桐许下的离奇设想就要实现,这就是我练左手写字的功效。不单如此,右脸的肌肉也比以前灵活多了,于是我吃饭时又有意识地用右侧牙咀嚼食物。我觉得习惯用右手的人一般用左侧牙咀嚼,右侧牙闲置就容易患牙病,我自己就是这样,所以我得改变它。这也叫自主教育吧,事关身心健康呢。这个世上除了右撇子就是左撇子,其实这都不正常。只有左右开弓均衡发展,才可更好地开发身体的潜能,达到最和谐的状态。万事万物,和谐就是最强的力,是至高境界。

  这个学校除了嗜好打扫卫生之外,对考试却也并不厌倦。如果这是一所培养清洁工的职业学校,那也许将是非常合格的。就像“文革”当中学校停课劳动一样,这里时常会主动停课,整天价大扫除或者做其他劳动,校门前还有所属的田地,夏割秋收,学生成了无偿劳力。奇怪的是,这里极端轻视学习,却很喜欢走考试的形式,小考不断。可想而知,平日学风不盛,考试作弊成风。晚上我听到收音机里有一个征文“我的第一次”,就构思了《与命运的首次交锋》,包含我命运的坎坷,将学校的诸多弊病视作命运的挑战。

  征文顺利播出,成为我的处女作,却为我招来了祸端。征文被团支书听到了。在一次考试的时候,他来到我们教室,说:“我来不是强调要严肃考纪的,而是说一项更为严肃的纪律。有的同学在给电台的征文里说了我们学校的坏话,那些问题是真实的,但是怎么能往文章里写呢?搞宣传嘛,就得说好话,往学校脸上贴金,就是不好也得说好,黑的说成白的。都照你这么说实话,先进典型从哪儿出啊?”团支书文笔不错,搞过不少这样的宣传,得到学校不少物质奖励。

  但我觉得比文笔更重要的是人格,我不想为了别的失去人格,更不愿接受如此教导。为防大祸临头,当晚我将征文原稿修饰誊写了一份,删除了写学校的那一小段,还特意改了几个字,显得这就是原稿。果然第二天班主任就来找我要稿子,“听说你发表了篇征文,不错嘛。拿原稿来我看一下好吗,看看到底写得有多好。”

  我不动声色地将“赝品”给了他,“这都是我自身的经历,写得不够好,请您指教。”

  班主任没有发现什么破绽,还在班会上说:“我现在才知道,当初看走眼了。凤亮同学不光演讲出色,文章也出手不凡啊,根本不用打草。”看来他是真把我的改动当成了草稿的标志。师生之间尔虞我诈到底是为什么呀?别怪我,老师,我这可是跟您学的呀。

  征文播出不久,我收到了外县一位高中女生的厚厚来信。她还用毛笔写了一首近体诗,书法很有功力。这让我想起初三时给晓桐写画之作。信纸叠成了有趣的小动物,六七页纸的信笺详细讲述了她的成长经历。她说听我的文章有一种知音难求而得遇的幸运感觉。看她的信和作品,我也深有同感。可惜回信之后便再无音讯了,也可能是信件丢失了。

  幸好给晓桐的信没有丢失,发出一周后,我收到了晓桐的回信。晓桐说:“我们初三的好些事,到了后来才逐渐明白。是我曾经误会了你,你并没有变坏。那时你那么公开我们的关系,还让同学传递纸条,让我有些无地自容。以前你不是那样的,所以我对秀香说你变了。可能那对你也同样是一种伤害。那时的感情,毕竟太稚嫩了,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打。明白了那些事,我就有些想念你。我们分开也快两年了,想想两年前的时光,那是多好啊,怎么会变成这样?我在这样的学校也很不如意,和你的感觉差不多。但我相信你不会安于现状,不会沉沦的。你和我不一样,你会不同凡响,这是真的。眼下只是命运对你的一个考验。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比我,更了解你呢?”

  我捧着信的双手微微颤抖,真是知音难求,知己难遇啊。晓桐,我的少年知己,没有人能比你更了解我,可我们能够改变什么呢?我们还有机会能在一起吗,漫漫人生路我们还有重合的点吗,我不知道。但愿你不会成为与我擦肩而过的一道风景。

  整个晚自习我都沉浸在对晓桐的遐想之中,满怀深情地给她回信。课后回到宿舍,同学们又准备行动了,是要出去偷苹果。近来每晚宿舍都很清闲,参加偷窃行动的越来越多,昨晚已是只剩我一个人留守了。附近有大片的果园,见别人偷来的苹果还吃得挺香,学校又置之不理,没偷的同学也禁不住苹果的诱惑了。

  偷苹果的行动让他们结成了统一战线,就我一个不去,他们总是有些不放心。原任班长那五短身材对我说:“今天晚上你去不去,不去就甭在这个班待了,我们立刻就把你给抬起来扔出去!”其他同学也都做了帮凶。

  见众怒难犯,那就只有去了。去也没啥好怕的,别人能偷得,为何俺就偷不得?真有点阿Q的大无畏革命气概了。于是就有了平生惟一的这次历险行动。别无选择,即使明知是陷阱,也得纵身跳下,谁让我上了这个倒霉学校呢。这样的学校就是教育的陷阱。

  第二天班主任将我叫到办公室,劈头便问:“老实交代,昨晚上你偷苹果了吗?”

  “您听谁说的,没有。”

  班主任冷笑了一声,“哼,实话告诉你,我在班里安插了十名暗督察,专门监视同学们的行动。只有我知道谁是暗督察,他们互相都不知情。所以你们的一举一动我都一清二楚,偷苹果的事也不是一天了。”

  我感到了莫名的愤怒。老师您这是在干什么?是在培养叛徒、奸细、汉奸、走狗!您这是在彻头彻尾地毁掉一个人,在慢慢吞噬他们的全部人格。您有什么权力这样做?!

  强压住怒火,我说:“既然您早知道这事,为什么不管?”

  “学校也早知道呀,每年都有,习以为常了。但今天我就要管上一管,你为什么品质恶劣到要去偷盗?作为一个人民教师,我岂能坐视不理,那我于心何忍哪。你放心,这事教导主任还会跟你谈,这回你是逃不脱了。上次还弄个假文章骗老师,团支书说他听到的不是那样的。少跟我转花花肠子,你还嫩着呢!留在这儿,好好检查,反省不彻底,我这儿通不过,就甭想上课。你知道你所犯错误的严重性吗?道德品质问题呀。这还了得,做不好一个人,你还能做什么?简直没有人格。对待恶劣行为,神圣的教育是丝毫不能够容忍的。就是你写了检查,等待你的处分决定,也只能是,开除!”

  班主任一通训斥滔滔不绝,不给学生说话的机会。听到这样一个决定,如同晴天霹雳,我也说不出任何话来了。我,一个曾经的重点学校优等生,竟然落到要被一个末流学校开除的地步?!这到底是谁的罪过,到底是因为什么,是我真的被平庸教育改变了,还是这种环境这份平庸容不得我,蓄谋已久必欲置学生于死地而后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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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无师道的典型,这一段复杂的教育经历令人感慨良多。真的有这么残酷吗?当然肯定有。不只是一个老师,而是整个环境的堕落。处于可塑期的孩子是不可能“出淤泥而不染”的。要谨慎选择自己的成长空间。

  这个时期,正是孩子的黄金时代。宝贵的成长岁月就以这种方式流逝,代价何其惨重啊。这不是在毁掉他们又将如何呢?这是另一种改变,走向了教育的反面。如果有一个好些的教育环境,这群孩子的成长都会健康许多。人生之幸与不幸,在于教育的成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