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你们都是小孩



  那天我坐在赵荣房里。赵荣矢口不提计算机和程序,却一直打听丁宜圆的爱好。他分明早就跟丁宜圆认识,而我才认识她没几天。

  “赵荣,你爱上她了?”我问。

  赵荣直摇头。

  “你当我不知道?你进别人的房门随随便便穿件衣服,说话也嘻嘻哈哈;那天到丁宜圆的办公室找她,偏偏穿得整整齐齐。快说,那天你费了多少时间梳头洗脸刮胡子?”

  “我都记不清你在说哪天。”

  “就是那天!你还装蒜。你红着脸拿张纸凑在她身边——我正好路过她办公室门口。你的手都不知往哪里放。平时你挥洒自如,一不小心把什么东西碰翻了,连眼都不眨一下;那次你把人家桌上一只小毛毛熊弄到地上了,像砸了个宝贝,不停地说对不起……”

  “瞎说什么!”

  “你爱上她了。”

  “八字还没一撇呢,”赵荣算是承认了。

  “快说,快说,你们怎么认识的?”我兴奋了。

  原来赵荣在北大时就对丁宜圆有意思。大二的时候他们搞联谊宿舍,两个宿舍联上了。后来他注意上了丁宜圆,有时故意去她常去的那个食堂或自习室,找机会说句话。只是丁宜圆对他不冷不热,不知怎么办好。

  “还有些什么来往,”我笑着问,“摸过她的手没有?”

  “握过手——小家伙问这些干什么?”赵荣不满地往我头上弹了一指头,“快把你师姐的秘密都抖出来!给我出点主意……”

  “确实,该怎么办呢?”我用手撑着脸,沉思起来。

  “两个人鬼鬼祟祟在干什么呢!”门外一阵爽朗的笑声。我猛一转头,眼前一亮,方晴走了进来。她方脸,头发格外黑亮。一件火红的T恤衫裹住她丰满的胸脯。

  “赵荣爱上了丁宜圆!”我一下子站起身,向方晴汇报。

  “小孩,”赵荣很尴尬,“乱喊什么!”

  “你也是小孩!”

  “跟我比起来,你们都是小孩,”方晴得意地说,“小孩们,有空到我屋里玩。”

  一天,我做完作业,从自己房间往lounge走,想在那儿歇一会儿。快到厨房旁边时,我被一间屋门上的字条吸引住了:

  年少轻远别,情薄易弃置

  是《西厢记》中的一句,用欧体楷书写的,笔意既合法度,又慷慨放纵,极有魄力。下面是方晴的签名,挥洒灵动,像黄庭坚的行书。

  我敲了敲门。门开了一半,一双大而圆的黑眼睛看着我。方晴身子还藏在门背后,一只白嫩的手把着门边。

  “原来是你,小家伙。等等,我换换衣服再放你进来。”她说着把门关了。屋里有衣服的轻响。片刻门又开了,方晴穿着条红色休闲裤。她二十九岁,虽然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出头。

  窗下摆着方晴的床,铺了紫色带红花的床单,被子叠得方方正正。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漏进来,在床上印出明艳的斑斑点点。

  “难得的好天气,怎么一个人躲在屋里?”

  “我正看书呢。”

  床边的椅子上放着一本大字影印的《红楼梦》,庚辰抄本,装帧精细。

  “原来是《红楼梦》,”我说,“怪不得你这么着迷。”

  “你还挺骄傲,连《红楼梦》都瞧不起。”方晴请我坐在床上,自己坐书桌。

  “你觉得A系的人都不懂文学,这是偏见,”我不高兴地说,暗暗决定要表现表现自己。为什么要在她面前表现自己?说不上来。我偷偷看方晴,恰好和她对视。她的目光略带嘲弄。我心里哆嗦了一下,斩钉截铁地说:

  “可悲!现在人人都以为自己是红学家,真正懂《红楼梦》的却寥寥无几。”

  “是吗?你觉得自己最懂《红楼梦》?……我倒要问你一个很俗的问题……”

  “既然俗,为什么要问?”

  “先听问题!你才十七岁,我比你大多了……所以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得照办;问你话你就要好好回答……《红楼梦》当中的人物,你最喜欢哪一个?”

  “我最喜欢林黛玉。你呢?”

  “你的欣赏角度也太大众化了吧。我喜欢史湘云,她英姿飒爽。”

  “这没什么,喜欢史湘云的人也多的是。”

  “你为什么喜欢林黛玉?”

  “因为她才是美的象征。林黛玉本人实际上并不招人喜欢——她嫉妒,小性,爱闹脾气,对别人也不好。可是她代表着整个大观园的女性。大观园是女性美和自由的象征,它和宁荣两府以及更广大的黑暗、污浊、丑陋的社会相对抗。林黛玉就是在这种对抗中显示出她的美来。”我冲口而出的话听着像背书。

  “你还挺能说呢!”方晴大笑,“那么你讨厌薛宝钗?”

  “虽然我更喜欢林黛玉,可我并不讨厌薛宝钗。有人深信她是内心阴暗的坏人,我从不这样认为。她和林黛玉一样,都是‘水做的骨肉’,是须眉浊物的对立面。她们都是美的化身,只是代表着美的不同方面。事实上,我也喜欢薛宝钗。”

  “两个都喜欢?你还挺花心。人小鬼大。小小年纪不学好……还不快滚出去!”

  我们都笑了,接着谈了很久。我虽然宣称自己读过若干遍《红楼梦》,但不如方晴熟悉,真谈起来就没了自信,所以只是小心地听她说。她本科念中文系,很早就酷爱《红楼梦》。

  “如果有人说‘你真像《红楼梦》里的女人’,那就是一句赞美的话。反之,要是有人说‘你真像《红楼梦》里的男的’,那就是骂人了。遇到心眼坏的男的,可以试着骂他……”方晴正讲着,我突然打断说:“确实。不过,你真像《红楼梦》里的女孩。”

  “小家伙,学人说话,乱恭维人,”方晴脸色一沉,“好好一个小男孩,学得像《红楼梦》里的男人!”

  恭维毕竟是恭维。方晴脸上泛起了红润,接着又笑了。

  从方晴屋里出来,我又看了看门上的字条,忍不住一声赞叹。这时方晴叫住了我:“毕小明,我们还没握过手,对吧?”

  “是的。”我站着,手摸了摸脑后。

  方晴盯着我,不说话,她的眼睛像两团火。我忙抓住她白嫩的手,心里一阵异样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