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初吻



  坐在R Hall二楼的阳台,正好俯看下面的草坪。野餐桌旁边,几位女生穿着比基尼,戴着深色太阳镜,正说闲话。草坪的一侧,几个中国人在扔飞盘。

  现在是下午三点,对面C Hall的窗户被阳光映得明晃晃的,空气特别暖和。爱丽丝可能还在实验室。等她回来了,我可以约她散散步。

  最近我常和爱丽丝散步。见她在房里,我就轻敲两下门说:“又是周末了……”

  “是啊。”她站起身,整了整衣服,兴致勃勃地和我一同出去。

  有时我们什么也不说,只在街上瞎逛,不知不觉就走到查尔斯河边。晴天,爱丽丝喜欢打一把油纸伞——她从唐人街买的。我说如今中国没人打油纸伞,她可惜地摇摇头说:“油纸伞多漂亮,我喜欢上面的花纹。”

  路上经过一家家服装店,她常忍不住往橱窗上多瞧几眼。她想进去,又怕我不愿逛商店,就礼貌地说:“我们能不能……”

  我于是忙不迭地点头,随她走进店里。试衣服时,她很少问我的意见,总是自己拿主意。有一回,她建议我买一件T恤衫,我欣然从命——就是我身上常穿的这件,纯白的,只在胸前印着一只鸟。当时我穿上它,爱丽丝端详了一下,连夸这只鸟可爱。

  “这只鸟的嘴真大,”我说。

  “这种鸟只在缅因州才有,”爱丽丝说,“它们因喙大而闻名。可惜它们越来越少,说不定已经是珍稀动物了。”

  草坪上传来人们的嘻笑声。扔飞盘的几个人当中,有个瘦小的男孩总是扔偏,飞盘落到野餐桌旁边穿泳装的女士们脚下,他就不停地跑去捡。人们都逗他。

  “陈小明,扔给你飞盘,你为什么总接不住呀!你眼睛看着什么呢?”一个男生说。

  “小明,你扔飞盘的时候,干吗老要跳那么高,还把小腿弯一下?又不是跳芭蕾舞。”一个小个子女生说。

  “当心,当心,别跑太快,看撞到树上了,”一个中年男人担心地说。

  这人也叫小明,真巧。我想起自己做过的傻事。我低下头,自嘲地一笑。抬起头时,仿佛天骤然阴了一样,我大吃一惊。

  草坪的边上,一个美国男人挺直身子站着,看着身边的女生。那女生穿着浅紫色短袖衬衣,白底带大红花的裙子——是方晴。她正抬头看那男人。那男人慢慢低下头,在方晴嘴上亲了一下。方晴灿烂地笑着,朝他挥挥手,大步往Harvard Yard方向去了。她的背影转过一棵树,消失了。

  那个男人还站在草坪边上。他三十多岁,身材不高,穿着白短袖T恤衫,浅色短裤,背着个大红背包。他两眼注视着方晴,等她去远了,才转身往别处走。转身的一瞬间,他和我对视了。他的脸果断英武,目光大方而严肃。我匆匆走回房间,关上门,放下百叶窗,在床上躺下。

  我从没这样失落过。我尽量不想那个男人。我宁愿回忆和方晴在一起的点滴小事。实际上我们周围通常也有别人,可在我的追忆中,方晴总和我单独在一起。

  没办法,只能这样,我最后想。我还在心里说了声:“方晴,我永远爱你。祝你们幸福。”可他们亲吻的样子让我心酸。

  有人敲门。我不理。那人等了十秒钟,又轻轻敲了几下。我猜她是爱丽丝。

  “小明,你那么喜欢看电影,我们去Lamont图书馆借个电影晚上看吧!”爱丽丝兴冲冲地说。

  “电影……”我说,“也好。”

  看我脸色不好,爱丽丝的热情少了一半。我们去Lamont图书馆,图书馆却刚刚关门。

  “我就知道,人心里不舒服时,事事都倒霉。”

  “你有什么心事?”爱丽丝问。

  “没什么。”

  我垂着头,跟爱丽丝回了宿舍。爱丽丝系里有个聚会,她问我要不要也去,有很多吃的。我不愿意,她一个人去了。

  我没吃晚饭,重新躺到床上。夜深了,门上又有敲门声。

  “小明,猜猜发生了什么?”爱丽丝亮了亮手上的一盒电影带子说,“我从同学那里借了部电影!”

  “是吗?爱丽丝你真好。”

  “爱丽丝的确好,”伊丽莎白忽然走过来,笑着说,“不过你们别喝太多了。”

  我这才注意到爱丽丝的手提袋里装着个瓶子。

  “当然,”爱丽丝一笑,“小明还没到喝酒的年龄,我哪儿会给他酒呢?”

  告别了伊丽莎白,我和爱丽丝去了R Hall地下室。爱丽丝把手提袋放在沙发前的小桌上,把电影带子塞进影碟机,然后走回来坐在我身边,脱下外套。她身上逸出一股淡淡的香水味。

  电影开始了——是《天堂影院》。

  “小明,你看上去很沮丧。这多不好,你应该高兴高兴……你怎么哭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我扭过头擦了擦泪说,“爱丽丝,你别担心,我很快就会高兴的……这是什么酒?”

  我拿起了酒瓶。酒的颜色很深。爱丽丝说这是一种烈酒,据说是巧克力酿的。

  “巧克力酿的酒……我能喝一口吗?”

  “不行,我不能给你酒——这是违法的,你又没到年龄。”

  “只喝一口。”

  “这不合适吧?”

  “只喝一口。”

  爱丽丝同意了,打开酒瓶。如果猛灌一口,她肯定会马上把瓶子夺走,所以我慢慢喝了几小口。我心里仍旧难受,但不再流泪了。

  “爱丽丝,你爸爸妈妈让你喝酒吗?”

  “不让。不过我总听他们的话,耳朵嗡嗡响,今天我想放纵一下……小明,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伤心,不过人还是放松点好。”

  我点头说:“现在我没什么牵挂,完全放松了。”

  “好啊,咱们一起喝吧……不关我们的事——这是伊丽莎白给我的酒,警察来了也抓她。”

  我吃惊地看着爱丽丝。她拿过酒瓶喝了一口,递给我,我们于是一起喝起来。电影放到一半,她转头看着我,忽然笑了。我糊涂了。她醉得倒挺快的,我心想。

  “小明,你从来吻过女孩吗?”

  我心里一抖,不知该怎么回答。我们坐得很近,她握住了我的手。我的手心湿了。

  “你肯定没吻过——看你羞答答的样子。”

  “我才不害羞呢。”我直视爱丽丝,想证明自己的确不怕羞。刚碰到她的目光,我又赶忙转过头去。我的头轻飘飘的。爱丽丝笑着,伸手去拿桌上的酒瓶,她的动作也歪歪斜斜。我晕乎起来。

  “我喜欢你,爱丽丝!”我说着,冲动地凑过去亲她。爱丽丝没躲开,也没说话。我从来没有亲过女孩,只知道笨拙地把嘴唇压在她嘴唇上,一动不动。爱丽丝的呼吸急促了,一会儿又平静下来。她往旁边挪了挪,深吸一口气,低头轻笑:

  “你果然没吻过女孩——你也让我喘口气。”

  我不知该干什么,闭上眼睛躺倒在沙发上大笑,一边笑,一边对自己说:“傻子,别笑了,多丢脸啊!别笑了!”可不知为什么,我怎么也忍不住……突然,爱丽丝温润的嘴唇吻住了我的脸颊、嘴唇,笑声戛然而止,地下室只剩下电影的声音。

  过了几分钟,爱丽丝和我匆匆跑回楼上。楼梯角的灯光照着她通红的脸。

  “我们喝醉了,”我说。

  “瞧你,真傻。”

  我们进了爱丽丝的房间。我低头坐在椅子上,爱丽丝坐在床上。我的心开始跳起来。

  “小明,我知道你可能有那方面的想法,”爱丽丝说,“我们不能上床。”

  爱丽丝误会我了。

  “对不起,小明。不是我不喜欢你——在这方面,我还没有准备好。”爱丽丝镇静地盯着我说。

  “这是规定吗?上床!”我陡然格外气愤,“难道纯真是罪过吗!你为什么要道歉?爱丽丝!”

  我站起身,弯腰亲了亲爱丽丝的脸,抬头挺胸走回自己房里。一到床上,手脚都发抖,这才记起没吃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