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淞沪前线打得火热,日方一再增兵,但“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仍无派兵援救的迹象。这情形使日本海军更加肆无忌惮,二月一日,南京政府刚刚迁往洛阳的第二天,下关的炮声响了。消息传来,说日舰已经在向下关开炮,蒋介石只是笑笑:“幸亏搬了家吧。要不然,不就更乱成一团了吗?当初还有人反对迁都,真是没有眼光!”蒋介石答复要求出兵的呼声更简单:他再给海军部长陈绍宽下了个命令:“勿配合十九路军作战!”二月三日,日舰又在上海炮击吴淞备地。蒋介石同时给陈绍宽发了个急电:“不准还击!”
在这个低沉的气氛之中,主张抗日的将领在洛阳如坐软监,一筹莫展。冯玉祥邀请李济琛到一家小茶居里,两人坐下相对叹息,向跑堂的要了两碗油茶,边喝边谈。冯玉祥瞅一眼狭窄的小茶居,除了他俩并无旁人,屋外北风劲厉,尘土雨点般没头没脑撒将下来,面对这个凄迷景象,冯玉样叹口气问道:“在车上,您说有一件事要到洛阳才告诉我,如今那些狗腿子都在窑子里吃喝寻乐,没人监视我们,您说吧。”
李济琛面容伤感,反问道:“邓演达死后,你听说过什么没有?”
冯玉徉一怔:“他是去年八月间给姓蒋的抓去的,到十一月二十八日,他就遭了毒手,离开今天已经两个多月,除了好多朋友痛骂姓蒋的忌才,痛惜他的惨死之外,我倒没有听说什么。”
“真是说来话长,”李济琛凝视着窗外风沙:“谁都知道,邓演达是给蒋介石杀害的,但他这么一个机灵的人怎么会遭了毒手,这真是一个谜。这个谜在火车上揭开了,我碰到一位还有良心的蒋的侍从,有一次我同他在餐车上吃饭,时间很晚了,车里只剩下我们两人,大家便谈了起来。话题谈到邓演达之死,他用极低沉、极郑重、极愤慨的声音告诉我道:你以为邓演达是傻瓜?自己送上门来寻死吗?我就问:那是谁干的?他说:那还用问吗?”李济琛喝一口油茶道:“谁都知道,邓演达任黄埔军校的教育长,在学生中威信很高,在三、四、五、六期中,甚至超过了蒋介石。大革命失败后邓演达组织‘第三党’,主张实行孙中山的三大政策,黄埔系与非黄埔系的军人参加第三党的很多,陈诚也是一个。”
“啊!”冯玉祥击桌道;“黄埔是蒋介石的最大资本,邓演达能够同他争夺黄埔军人,因此老蒋必欲杀之而后安心。……”
“你知道演达最近是从德国回来的?”
“是的,”冯玉祥喝了口油茶,边嚼杏仁边说:”我记得谁告诉过我,说他在上海活动得很厉害,老蒋几次三番派特务去对付他,派青红帮弟兄去对付他,但演达非常机灵,老蒋始终没有得手。所以这一次演达竟然遭了毒手,大伙儿正在纳闷,可是也不便打听。”
“这个侍卫的话我倒是相信的,”李济琛双手捧碗取暖:“他说老蒋找演达找不到,急得不得了,后来便派陈诚出马。因为陈诚是‘第三党’的一份子,党员找党的领导者当然并不奇怪,邓演达便同他见面了。几天以后,邓演达终于被捕,不但他,此外还有十几位‘第三党’的重要干部也遭逮捕。更妙的是,陈诚当时还直冲进去报告邓演达道,‘风声不好!’待邓演达一干人等想夺门而出,晚了!”李济琛低沉地苦笑笑:“原来他这样做是探看虚实去的,因为他知道那天‘第三党’有个重要会议。”
对于邓演达之死,两人稀嘘一阵。冯玉祥叹道:“老蒋要的是奴才,不要人才!邓演达我见过几次,他的怀抱与谈吐,实在令人折服,对于军事上的见地,山川河流,真是了如指掌,一点也不含糊。尤其是在巩县兵工厂,他曾经去演讲过一次,给我的印象太深了。”
静默了一阵,小茶居外面劲风仍厉,还夹着小雨,两人也不急着走,向跑堂的再要了一碗油茶,李济琛喝了一口,笑道:“今天我们是无话不谈,不妨替陈诚算算命。这个家伙,眼看着要飞黄腾达起来了,替蒋介石去掉了一个劲敌,这‘功劳’还小吗?说不定有这么一天,陈诚的地位要同蒋介石几乎一样高,你相信么?”
冯玉祥点点头:“我当然相信,你瞧,在黄埔系统中,除了老蒋,还有何应钦、王柏龄,资望较高的有方鼎英,但方鼎英对反革命行为似乎不够残酷毒辣,所以他虽然干过教育长,很快消沉下去了。因缘时会而飞腾的有刘峙、顾祝同、钱大钧这三个饭捅除了绝对服从,一点办法都没有,都在十六年那年升了军长。”
“刘峙还做了封疆大吏,”李济琛微笑:“河南省主席。”
“他只知道吃黄河鲤鱼,”冯玉样失笑;“我在河南耽的时间不算少,对这个可没有他地道,他懂得什么炸着、煎着、烹着,还有什么陈煮。还有什么堂倌为了证明鱼是新鲜的,便把鲤鱼捧出来,当着客人面前活活摔死。”冯玉祥叹息:“他对吃鱼头头是道,对旁的事情如何,那就难说了。”
“顾祝同、钱大钧他们的升官也一定很快的。”李济琛笑笑:“只要绝对听话,那就官运亨通咯!”
“但陈辞修将来会追过他们的,”冯玉样把油茶碗往桌上一搁,“你信不信?”
事实上陈诚之后升官之快,的确被冯、李二人猜个正着。当时陈诚默默无闻,但刘峙已是河南省上席,顾祝同后任江苏省政府主席,钱大钧曾任淞沪警备司令,日本投降后任上海市长,但他们都被陈诚追过头了。北伐时期陈诚仅仅是一个团长,到东北易帜以后,蒋介石整编军队,陈诚在第四师徐庭瑶部下任第十一旅旅长。刘峙、顾祝同已做过总指挥,当刘、顾二人已是“二级上将”时,陈诚还是中将,而当刘、顾二人还是“二级上将”时,陈诚已是“一级上将”了。抗战初期,刘、顾都是战区司令长官,陈诚是顾祝同等三战区的第八集团军总司令,但一九四四年陈诚就做军政部长,一九四六年任参谋总长,而顾祝同是他下面的陆军总司令。迨后陈诚“养病”草山,却变成了蒋介石预先放在台湾的一着棋子,在“全国”只剩下一个台湾省时,命令陈诚把台省主席魏道明取而代之,接着出任行政院长、副总统,以迄于今。台湾地小官多,派系挤轧惨烈,而陈诚却变成一个不倒翁。在在证明了陈诚不但是蒋介石部下将领中擢升得最快的人,而且是蒋介石“深信不疑”的人。
深信不疑,倚之如左右手,这原因在数年前有人说是蒋、陈二人系兄弟之故,其实非也,为了一个邓演达耳。但他擢升最快的原因却在于蒋介石用人的两个条件,原来在军队中要得到蒋介石的重视与特殊提拔,其一必须是黄埔军校的学生或教官;其二是浙江同乡。如果两个条件都具备,那很快就“高升”了,即使有过错也没有关系。如具备两者之中的第一个条件,那也能升迁,不过慢一些,但不能犯错,否则倒霉;如具备两者之中的第二个条件,至少也可以保持禄位,如果两个条件都没有,那升官的希望很少,而倒起霉来却不可限量,说不定哪一天会把你“示众”,陈诚比刘峙、顾祝同“吃香”的原因就在此,另外加上一宗邓演达的买卖,情形又大不相同,所以即使他犯了错误,或者其他各派系(按:陈诚自己有个小派系,叫做“干城社”)在蒋面前攻击他,但始终把他没有办法。
直到抗战之前一年,陈诚的排场更是了得。他一身兼三要职:除了军政部常务次长之外,还兼任广州行营副主任。主任由何应钦兼任,何当然不能去,实权就操在陈诚手里。行营参谋长为罗卓英,办公厅主任是林蔚,都是陈诚嫡系。此外,陈诚还兼武汉行营副主任。主任是何成濬,但蒋介石当面命令何成濬:“所有行营一切用人行政,全归辞修作主,你不准过问。”所以何成濬是一个傀儡主任。
因此,陈诚实权之大,超过了任何军人。抗战以后,权力更大,一身所兼要职,计有军委会政治部长,三民主义青年团书记长,第六战区司令长官,湖北省政府主席,同时还节制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第四战区司令长官张发奎以及第七战区司令长官余汉谋。一九四一年因何应钦、白崇禧、孔祥熙联合起来反对他,利用“宜昌失守”为口实在蒋面前猛烈攻击陈诚,蒋介石为缓和内部矛盾,便把政治部部长和三青团书记长两职给了张治中。一九四四年间,蒋介石要挟罗斯福召回史迪威,扬言如不召回,他将停止抗战,罗斯福接受了这个要求,以魏德迈代替了史迪威,同时也要求蒋把显著无效率而不孚众望的部长撤换几个,于是军政部长何应钦、财政部长孔祥熙不得不掉换一下,避避风头,以敷衍美国政府的面子。当何应钦辞去军政部长的时候,蒋要何推荐继任人选,何应钦便上了一个签呈,推荐顾祝同继任军政部长,但蒋介石看后搁在一边。何应钦等了几天不见下文,便托人去打听行情,知道蒋介石曾在他签呈上批了四个大字:“辞修如何?”何应钦于是立刻另上了一个签呈推荐陈诚,于是命令就很快下来了。一九四六年改组军事委员会为国防部时,形式上似乎国防部比军政部扩大了,实际上实权操在参谋总长陈诚之手。参谋总长直接秉承国府主席之命统率陆海海兵空三军,不受国防部长的节制。参谋总长指挥着陆军,海军、空军、后勤四个总司令。后勤总司令所管的军需、兵工……原来是归军政部管的,如此一来,国防部的职权比原来的军政部反而缩小了。所以白崇禧出任国防部长,实际上则是陈诚的傀儡。
一九四九年陈诚在兵败如山倒时突地去台北草山“养病”,表面上淡薄之至,暗中却在为蒋介石的退路布置一番。陈诚把魏道明的一批班底全部挤走之外,还物色到当时默默无闻的彭孟缉做他的“患难之交”。彭孟缉虽在“二二八”民变中有过杀人的“功劳”,但警备司令这顶纱帽有人在同他争夺,此人也即是张恨水笔下“大江东去”的男主角、魏道明的外甥:钮先铭。
钮先铭是何应钦的嫡系,又是魏道明的外甥,当时彭孟缉那顶纱帽是摇摇欲坠的。但彭有他的一套,由于他到达台湾早,时间久,因为职务上的关系网罗了绝大部分日治时代的刑警与密探之类,为他奠定了“基础”。但正当彭孟缉、钮先铭的争夺战进入“决定性阶段”当儿,魏道明便下台了。魏道明在台上的时候,对于近在咫尺的陈辞修甚为冷淡,但彭孟缉却去“烧冷灶”。陈诚在受尽冷淡之余居然有一个彭孟缉热烘供地亲近他、侍候他,这份心情也就不言可知,于是当陈诚上台以后,彭孟缉的纱帽不但没有给钮先铭夺去,而且出了冷门,官儿越做越大,如今已经升为“上将参谋总长”,那些“老牌将官”根本没法同他比较,彭孟缉俨然是今天台湾的红人了。
陈诚之所以重视彭孟缉,无他,因为彭有“真本钱”耳。这个“真本钱”就是日治时代的刑警、密探之流,陈诚秉承蒋介石的意思在台湾布置退路,彭的“基础”以及熟悉台湾这方面无疑可供利用。但归根结蒂,蒋介石因为邓演达之死而对陈诚如此看重,是可见一斑了。
闲话少叙,言归正转。却说蒋介石在洛阳出任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以后,淞沪前线仍不见好转。经不住朝野一致要求,蒋介石投奈何派出了两师援兵。但八十七、八十八两师是蒋的嫡系军队,打仗甚有“分寸”,同十九路军根本配合不上,前方求援电报照样雪片飞来。
在这中间,美国方面却着急起来,参加了在英舰“肯特”号上举行的美、日、英、法秘密谈判,赞成日英、日法分别成立谅解。出英、法继美国认可日本在东北的行动自由,作为日本在上海撤兵的条件。并联合英、法,意等国向中日双方提议:“中日双方在淞沪区域之战斗,建立中立区,保护上海之公共租界。”把东北和上海是中国领土一层抛开不管,这样来对日本让步。但同时又在太平洋举行海军大操,向日本示威,美国海军大将莱福向外声称,“夏威夷站的舰队准备随时应付急变!”国会也采用参议员海尔的计划,拟以九亿八千八百万美元来扩充海军,国务卿史汀生更向英国政府建议发表联合宣言,“主张远东纵纷应以九国公约及凯洛格——白里安公约解决”,来限制日本。
是年十月发表的美国人麦考益所参加制订的“国联调查团报告书”,除提议组织“特殊制度”,国际共管东三省外,又一再扯到满洲要“考虑苏联利益”,无非是企图以此引起日苏纠纷。
当时日本打得有劲,对美国等的“调停”完全拒绝。二月二日,美、英、法、德、意五国公使提议中日两军退出上海,划上海为国际共管的“中立区”。二月四日,蒋介石的外交部复文“接受”,但日本方面还是拒绝。
有分教;当年中国百事哀,中国土地要“共管”!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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