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在这期间,蒋介石在全国布置的格杀打捕,真是罄竹难书。一九四七年五六月间,全国各方面有声望之士,特别是东北的教授许德珩、西南的邵从恩、东南的褚辅成等发起、而由黄炎培等努力促成的和平运动,便告开始。这个和平运动与蒋介石御用和平运动大不相同,因此受到了各方面的注意。民盟和一切民主团体,曾本着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力促其成。张澜、黄炎培、梁漱溟、章伯钧、韩兆鹄等民盟参政员,都不惜亲赴南京,去参加久已不屑参加的国民参政会,而在南京的主张和平人士,也在蒋介石的刀尖下展开了活动。很快地,这个活动由于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毋须谁去进行组织,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支反战的队伍。
蒋介石心里暗叫不妙,连忙筵开数席,招待参政会中这些他高望重的诸老,表示一点意思,一些暗示。可是这几位知名之士,对山珍海味无法下咽,对舒适的皮椅子如坐针毡。他们没有一个人不充满了爱国忧时的心情,想到战场上的残酷和国家不可知的前途,只是默默地向蒋介石流泪。这是无声的抗议,是忠厚的人民大众反战的表现。蒋介石见空气不佳,强笑问道:“大家请啊,为什么这样客气,不动筷子,也不说话,太拘束了啊!”
邵从恩闻言起立道:“蒋主席,谢谢你的美意,要我们来聚聚。不过大家想到兄弟相残杀,内战正紧张的时候,我们的悲伤,岂是字句可以形容的!”
“邵先生有何高见,请说,大家不要拘束。”
“谢谢主席。我们要说的,只是希望国内一片祥和之气,而无杀伐之声。易言之,我们只要和平。可是有些官员说得古怪,他们说:‘要谈和平,唯有先向中共去呼吁,声讨中共的叛乱!否则在南京和任何中央统治之区域要和平,就是替中共做第五纵队,一律要用惩处奸逆的办法对付!’这些话太古怪了……”
“邵先生请坐!”蒋介石铁青着脸说:“这些事情,老先生可以少管管。”
张澜一听便击桌而起道:
“蒋主席,谢谢你的盛宴。刚才邵先生说的话,兄弟也有同感,而且兄弟以为年纪老的人,对这些事情也要管,应该管,而且因为年纪越老越该管!”
“啊啊!”蒋介石一怔道:“是啊,应该管!”
“很好,蒋主席说得对。”张澜双手撑桌,声调低沉:“兄弟想问问主席,问问各位先生:最近封闭报馆的风气大盛,《文汇报》封了,《联合晚报》封了,《新民报》也封了,《大公报》也受严厉警告,《时代日报》受监视,这算什么?”
张澜颤巍巍从口袋里掏出一纸名单,问道:“蒋主席,有很多事实证明,今天各大都市已成恐怖世界,重庆抓去了八十个大学生,二十一个新闻记者,其中有七个是《大公报》的,八个是《新民报》的,其余是《时事新报》、《商务日报》、《世界日报》的,据说还有一千人被围捕;在广州,又抓去了《大公报》、《建国日报》、《每日论坛报》等等十几个新闻记者和从业员,这简直不知所云了。主席如果不相信,我这里还有名单……”
“不必了,不必了!”蒋介石连忙制止:“抓这些人,当然有理由的,因为他们为匪张目!”
“不不,”黄炎培道:“他们报道的新闻,实实在在是老百姓愿意听的,是老百姓心里想说的话!物价飞涨,民穷财尽,……”
“不是这样子!”蒋介石皱眉头,插嘴。
“是这样子!”黄炎培愤激地说:“因此他们的被捕,更增加了人们的不满,大家痛心疾首地说政府这样做,离开和平越来越远了!”
蒋介石还未开口,章伯钧发言道:“主席,最近大量逮捕学生,殴打青年,这个现象也很糟;大学教授寓所被搜查,毫无学术自由,实在不成话。教授们一把年纪,只是研究学问,培养青年,他们如果教书教不好,理论有问题,大家可以公开讨论,阐明学说,怎么可以出动枪杆儿去吓他们,捉他们,……”
蒋介石实在忍不住,心想他们这些老家伙,竟敢在自己面前教训起来啦!他一再打算发作,但终于忍了下来,强笑道:“怎么,你们,你们是不是要做中共的说客?这不行哪!”
邵从恩也忍不住,五内如焚,全身哆嗦站起来,面对着蒋介石只说了“和……平……”两个字,他老先生热血沸腾,爱国心切,竟无以为继,说不下去,一头仆倒地上。顿时秩序大乱,人们对着这凄惨的一幕,感到不知所措。而蒋介石却面不改色,冷冰冰高高在上,毫无表情。眼看邵从恩被人抬出大厅,送进医院,秩序也就恢复平静,但空气更为低沉。
这顿酒席也就不欢而散。
但几位老先生心不死,第二天还想挽救这个局面,找蒋谈谈。章伯钧认为此事甚为渺茫,因为以昨天的情形而论,谁提和平,谁便让老蒋伤心,没有下文,还不如提一些等着迫切解决的问题,例如请求收回封闭《文汇报》等等的命令,和合理解决学潮、保障人权等问题,看情形再提和平。这个主张获得多数人的同意,并推吴贻芳首先开口,因为她是女性,蒋介石即使火气大得可以,但在一位女士面前,无论如何不至于太离谱。一行人便向老蒋官邸出发。
蒋介石听说这批人找上门来,接见不接见,一时倒也难于决定。陈布雷道:“还是接见吧,一来他们都是有声望的人,二来也看不出他们之中,有特别偏袒共产党的。大体说来,只是哇啦哇啦叫得厉害……”
“万一他们又谈和平,我今天万万不能忍!”蒋介石道:“这简直气死人!”
“如果他们谈和平,”陈布雷道:“还是用我们的老办法,要他们去问共产党吧!”
蒋介石想来想去,终于传令接见,绷着面孔进入大客厅,只见吴贻芳领头,黄炎墙、梁漱溟、章伯钧等老先生随后,一个个谦谦有礼,到得厅中;见蒋介石坐下了,大家也就分别在椅子上正襟危坐,静待吴贻芳开口。
“蒋主席,”吴贻芳不待茶到,起立发言道:“昨天承蒙主席召宴,散后我们几个人再三商量,认为局势如此,应该再向蒋主席有所建议,尽点责任。”
“很好很好。”蒋介石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
“关于最近的学潮,”吴贻芳和婉地说:“蒋主席都知道了,我们根据外间的舆论,认为主席应该有合理解决的办法。目前要平学潮,首先应该避免再给学生以刺激。”
“什么?”蒋介石问:“是我们在刺激学生吗?啊?”
“是的,主席。”吴贻芳道:“譬如我们亲眼目睹军警在殴打学生,如果不明令惩罚,就不能使学生服气,也不足以安人心而平学潮。如果认为学生不对,那末——”
吴贻芳的话还没说完,蒋介石已经跳了起来,几乎拍桌大骂道:“你们总是这一套!你们要我惩办军警,公平么?”他大声喊:“请问你们!你们办了这几年教育,办出这些学生来,你们还有颜面对我说话吗?哎哟!我倒是要请你去惩办一下学生才对!”
吴贻芳一怔,知道事情已经僵了,只得坐下,听听还有谁接着发言。那几个老先生知道今天这个会是“会无好会”,但谁也没料到,破裂得如此之快!黄炎培悄悄地对梁漱溟等人说:
“蒋先生方寸已乱,不说也罢!”于是众人只得起立,不欢而散。
蒋介石气愤地回到书房,陈布雷战战兢兢道:“先生,近来各方面的事情,值得我们注意的地方很多……”
“又有什么事啦!”
“是的,先生,上海有个紧急报告,说上海市的警察,竟喊出了‘爱国运动咱同情’的口号,情况不大好。”蒋介石闻言心头一沉,双脚发软,一屁股坐了下来。
陈布雷见蒋默无一语,不便打岔,静立一旁。半晌,蒋介石拢拢手道:“通知保密局,派特种警察到上海,监视上海市警察。如有异动,以奸匪论处,切不可顾忌面子。”
“是,先生。”
“我现在很烦!”蒋介石道:“到现在为止,五亿美元借款还没下文,顾维钧向国务院叩头,娘希匹美国出入口银行都吃醋,说我拜错了山门,看来,只得向马歇尔讨救兵了。”
陈布雷不便参加意见,唯唯而退。
“陈主任,”蒋介石道:“还有一件事。”
“是,先生。”
“美国不肯借钱,我们应想办法才是。”
“是的,先生。”
“蒙新事件已经过去,”蒋介石道:“不妨再来一个蒙匪侵察的消息,刺激刺激美国。”
“这个——”陈布雷不以为然,但难启口。
蒋介石误会了他的意思,说:“如果这个消息也没有用,那末你给我找个适当的机会,就说我要放弃东北,看他们有什么反应!”
“先生,”陈布雷终于硬着头皮说道:“我们这样做法,会不会给人家说,这是我们在威胁美国呢?”
“你太忠厚!”蒋介石强笑道:“局势发展到这种田地,由他们说我威胁好了!”
正说着,陈果夫求见,说是接到一份旧金山出版的《世界日报》,上面有一篇冯玉祥写的《国是声明全文》,特地拿来给蒋过目,并商量如何制住冯玉祥这种活动。
蒋介石十分疲乏,说:“你挑几段念给我听吧。今天我气得没法,这班家伙不知死活,到我这里来教训我啦!”
“别理他们。”陈果夫道:“我听说了,这班人年纪一把,倚老卖老,压他们一压,也就算了。不比冯玉祥,在美国的影响不小。”
“他说什么?”
“他说,”陈果夫打开报纸,念道:旧金山《世界日报》转全国同胞公鉴:今读三藩市中《英文日报》和《世界日报》,得悉南京打伤和打死许多请愿的青年学生。青年学生是中国的未来主人,他们吃不饱,穿不暖,诚恳地向仆人们说:你们不要打仗。这是他们的本份,他们应当有这个权力……忍心害理,丧尽天良,把子弟们打死打伤,应该马上认罪!”
“呸!”蒋介石冷笑道:“你有种你回来!”
陈果夫一怔,明白是蒋介石在骂冯玉祥,便读下去道:“自去年推翻政协决议,开始打内战,美国报纸没有一天不说南京政府是坏政府,南京是最贪污的官僚集团……”
“他说什么!”蒋介石又光火了。
蒋介石立刻感到,这样吆喝,陈果夫便没法念得下去,于是强笑道:“你说说他有些什么主张吧,那些空话,不理它。”
陈果夫紧张地找到文尾,透口气道:“在这里了,冯玉祥有八项主张。他说为了自己的话,要看看希特勒、墨索里尼得到的是什么结果?墨索里尼没办法了,召集他的亲人近人开会,二十五个人之中有二十三人主张他走开,还不能当作教训吗?目前紧急万分,应该马上实行:
一、即日停战议和。
二、在上海成立议和机关。
三、请张表方、李济深、宋庆龄、何香凝、陈铭枢、蔡廷锴、蒋光鼐、戴威诸位先生和沈钧儒先生等民盟的朋友主持议和大计。
四、国共各党派,各出代表五人至七人。
五、各大学先生学生,各出代表若干人,农工商各出代表若干人。
六、首先要对各大学中学先生学生,发足米贴津贴,好监督政府和读书。
七、对国共双方军队,都认为有功于国,都是服从命令,一律优恤。
八、真正成立联合政府。
“现在不是作文章的时候,乃是救国的时候了,请同胞们指示。”
蒋介石聚精会神听他读完,冷冷地说:‘这个家伙,口气倒不小呢!”接着接过那张报纸,自己东看一段,西看一段:
“法币严重贬值,公务员的薪水怎么增加,也赶不上米价涨得快啊,人民怎样活呢?还怪人民抢米吗?”
“同是一样的军队,待遇不同,……”
“党务看不见主义在哪里,党员本来是亲爱精诚,无话不说,感情才能沟通。在重庆开大会时,一位同志上台说话,有人说,拉出去枪决他!叫他滚出去!我们在旁边的常务委员,听了实在觉得奇怪,这还有礼、还有义吗?谁领导的呢?应当不应当自己检讨检讨?旁的更不用说了。”
“国家用人本来应当任用贤能,军人如陈铭枢、蔡廷锴、蒋光鼐等,都是因为爱国同日本人拼命到底,本应当重用,而全置之闲散。福建的人民政府成立,完全因为要抗战,忠心赤胆的李济深先生竟被排斥,不得重用。又如七君子沈钧儒先生等,为了救国而下狱,他们有什么地方对不住国家?而今连参政员也不准他们当。张表方(张澜)先生负全国人之望,总理说的,没有四川保路同念会,武昌革命要迟半年一年,还不一定。表方先生就是领导保路同志会、创造中华民国的大人物,因为他主张和平,不打内仗,现在把他看成眼中钉,这是什么道理!”
正看着,侍卫官入报司徒雷登已到,蒋介石皱眉道:“这个时候他来干什么?”但不能不见,当即迎出大厅,手携手坐下道:“大使,我正有事向你请教。”
“是不是为了贷款问题。”司徒“呵呵呵”笑笑:“大体上还有什么问题呢?只是技术上有些必办的手续,不用焦急,不用焦急。”
“可是顾维钧来的报告——”
“我说不用着急你便不用着急。”司徒和颜悦色地安慰他道:“通常,一个外交官他不可能知道太多的东西,总而言之,你放心好了。你们打共产党打得这样出力,难道白宫能袖手旁观?”
“话是这祥说,可是——”
司徒笑道:“委员长,这件事情我一定可以负责,你不放心顾维钧先生的奔走,总放心我的保证吧?”
蒋介石大乐,忙叫厨房准备点心。司徒一声咳嗽,把满脸皱纹挤在一堆,苦着脸说:“委员长,今天我来拜望你,有几件事情要请教。”
“好说好说,大使请说。”
“华盛顿的朋友有信来,”司徒道:“这个朋友是指真心真意反共的朋友,不是指美国政府的全部人员。”
蒋介石点点头。
“他们对你期望甚切,因此说话的语气也很重,请委员长不必多心。”
“嗯,不会不会。”
“他们说,很多美国人对委员长不谅解,因为他们是美国人,且别管它;但是很多中国人对你不谅解,其中且包括地位几乎同你一般高的冯玉样将军,他们有点不大,嗯,不大……”
“我知道了,”蒋介石愤然道:“我知道了!”
“其次,他们对东北战局万分关心,他们说,杜聿明将军的战略是否高明,值得讨论。”
蒋介石心头一沉:“嗯?”
“我们,”司徒笑道:“今日美国的将军们,流行一种说法,‘最好的防御是进攻。’这句老话的意义,不光是指某一个战役而言,今后我们对苏联便会拿进攻来代替防御!委员长当然明白。这句话缩小到东北战场,杜聿明将军的战略,我们便认为是失策。”
蒋介石呲牙咧嘴听他讲。
“因为,”司徒一口杭州官话道:“杜聿明将军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他说:‘东北的战局,乃是防御的,只要能守得住,也就对得住领袖了。’他拿这个作为他的战斗指导纲领。可是梅河口之战,证明了他应该得到残酷的教训:不能进攻,就谈不上防御!而且从此以后,共产党证明自己可以攻坚战,这对敌我双方战斗意志的消长,实在太不幸了!”
蒋介石又气又恼,又没法开口,杜聿明的一切,莫不遵照他的命令行事。
正是:论军事老子第一,这种仗可没话说。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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