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汤恩伯怕 弃守福州市 蒋介石惊 飞奔五羊城





  话说阳历八月中旬,台湾热得如溽暑一般,蒋介石轻易不敢下山。但福州战事不利,广东的李宗仁又耍花样,甚至有将桂系势力向西南发展趋势;此外西北战场也败讯频传,兰州旦夕可下,这使他如坐愁城。想来想去,决计放弃西北,抓住西南,打击李宗仁,守住福建省。但要一一做到,又非易事,那一日把汤恩伯自闽省找来,郑重嘱咐道:“福建是台澎屏障,一旦有失,台湾便完全暴露于福建之前,后吴堪虞,你一定把福建守住,不得有误!”汤恩伯连声应是。

  “恩伯,”蒋介石道:“你刚从闽江前线回来,事实上你已经是福建的军政最高负责人,为了名正言顺,我决定发命令任你为福建省主席。”

  “是”

  “人事方面你有什么意见?”

  “报告领袖,”汤恩伯结结巴巴说道:“我想请雷震、方治、陈大庆三人前往厦门,帮忙闽省剿共时期的军民要政,出任省府要职。”

  蒋介石道:“可以可以,福州到底有无希望,你不妨明白对我说。”

  汤恩伯十分为难,转弯抹角道:“五月初我们闹过一个笑话,这使士气民心都受影响。那一阵浙赣路上的共军向闽北进军,一直到了南平古田,地方上在惊惶之余,纷纷向闽江出口退却,朱绍良也把家眷往台湾搬。事后证明共军并非进兵福州,只是为了巩固浙赣路外围据点,并且迫击刘汝明的残部,因此省府也回去了,可是已经在市面上造成不良后果。”他进一步说:“不过这样子我们分明也吃亏,因为他们已经制造了进攻福州的有利条件,这与上月初共军自浙东南进军闽东沿海地区的情形相仿。现在,他们从闽北开辟了进攻福州的中路,从闽东开辟了进攻福州的左翼。”

  蒋介石心头如挨了一拳,暗忖道:“听口气福州已经靠不住了。”便说:“恩伯,我为什么要成立东南军政长官公署?为什么把此举说成是开辟第二战场?为什么要辞修去看看?为什么李宗仁也去转了一转,无非是为了守住福州。我知道你一到福州便大搞防御工事,有人说是你看中了福建的木材,这个我不管,你自已明白,把福州弄成个铁打的城市就行。又有人说你下令福州商会筹划二十万大头,不许用银元券代替,此事虽好,但要小心。”

  汤恩伯顿时紧张起来,急忙问道:“领袖是否听到了什么传闻?”

  蒋介石道:“还不是美国人?他们冷言冷语说你在上海如何如何,在福建又如何如何”接着蒋介石长叹一声,说道,“恩伯,陈大庆帮你守福建,石觉要去守舟山,你那帮班底好好振作起来才是。王仲廉、张雪中等人表现得还好么?”

  汤恩伯支吾以对道:“现在没有什么实缺,慢慢再来。”停了一会,他似有重忧,用低沉的声调说道:“报告领袖,这一阵无论是前方后方,无论是官方民间,谈的都是白皮书。谈白皮书不打紧,牵涉到了我们的态度,一致认为我们外交部的答复过分简单,寥寥百几十字,一个劲儿认错;听到共军广播的人都给对方喝采,说他们洋洋万言的驳斥痛快淋漓,用美国的手打美国的嘴巴,把美国伪善的面孔揭开,做了一个近百年来对华关系的总清算,实在替我们出了口气,”汤恩伯问:“我们是不是可以也……”

  蒋介石赶忙扬手截断他的话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你守住福建再说吧,外交问题太复杂,你如今不必为这分心。”接着又问:“共军下一步棋到底准备怎样着法?”

  汤恩伯知道他问的是福建局势,想了想道:“五月间我们闹的那个大笑话,影响不小。这个笑话是因为不了解对方行动才造成的。现在已经可以看出,他们的战役组织是两翼进军,钳制闽江口,使我们走不掉,然后中路沿闽江而下,实行围歼。就是从两翼进军的过程来说,也是配合机动,发挥了高度的军事艺术。从上海之战开始到现在,我们才算认识了对方的能力。”汤恩伯眼泪汪汪,坦率直陈,蒋介石听在耳里,忙问:“过程怎么样?”

  汤恩伯道:“八月九日,他们首先由右翼进军,攻下永泰之后,左冀才开始动作主力由宁德、罗源一带集中丹阳,这是八月十三四的事。负责闽海实际指挥权的是李延年,包括十几个军和师的番号,人数在五万上下,战事开始之初李延年的确防守过,朱绍良自己没有信心,但见有五万左右兵力,总可以打一打的了,因此目前福州备战的气氛很浓。五月间跑过一次的地方官员,因为不好意思再跑,如今也没下令疏散,大家仅仅准备了行李细软,等待局势发展。”

  蒋介石道:“既然如此,你就回福建去罢,福建是台湾的屏障,这一点你该对大家多说说。至于朱绍良的职务,我马上下命令要你去代他,你上机吧。”

  一小时以后,汤恩伯到达福州

  却说朱绍良自以为有恃无恐,不料解放军左右两翼已在八月十五挺进,不动声色地将先头部队进入了林森县边境。乡民们窃喜私语,迎接天明。福州的国民党金融机关也有所闻,忙不迭到省府问朱绍良如何疏散。朱绍良还很舒坦,以为福州至少有一个星期可守,便说:“一星期之后再告诉你们。”金融界便将所闻转告,朱绍良却说:“我知道了,无论如何七八天不成问题。”不料距他所发支票不到八小时,解放军已如雷霆万钧之势向水口迫近,那扼守水口的廿五军全部投降,于是大军浩浩荡荡由闽江兼程而下,于六日晨,朱绍良等人还无所知,迄午获悉大起恐慌,相率作逃亡之计,十六日傍晚七时许,解放军左右夹击,中间切入,其前头部队已进抵福州市郊。

  汤恩伯那当儿已退厦门,闻报不作争夺福州之想,只是唇亡齿寒,暗叫不妙。解放军三路攻击矛头眼看将在福州市边沿会合,而朱绍良、李延年等也不能不登机逃亡,为了掩护撤退,在闽安镇、马尾、小北岭、鼓岭一带总算抵抗了几小时,除了死伤两千多之外,其余大都投奔对方去了。

  汤恩伯心惊肉跳,问福州突围者为何如此之糟?那人道:“本来已准备了十几条大小不一的舰艇,可是没用着,下海逃出的为数太少。因为一来对方行动迅速,配合又好;而我们估计错误,全盘失算了。”汤恩伯大急,问到底有多少人逃了出来?那人道:“江上没有码头,必须用小艇一桨一桨地划,才能够靠登舰艇。时间这样局促,动作又如此迟缓,能够逃到平潭和厦门来的,最多最多不会超过百分之十!”

  呆坐一旁的方治吃惊道:“那不是有三万到四万人已经做了俘虏?”

  那人叹道:“你们有所不知,在福州以及周围据点的我军,绝大多数是大江南北人,也有一部分是华北一带的人,他们在这三年里斗志消沉,都在问为什么打仗?团长以下几乎都宁愿当俘虏不想再逃亡,这现象实在使我们寒心。”方治大急,挥手示意要他别说下去了,却问汤恩伯怎样应付局势。汤恩伯坐立不宁,蒋介石那句“福建是台湾屏障”的嘱咐重复地在耳边回荡,不知如何是好。方治又扯到了郑成功,说福州只好由它去了,厦门却非守不可,郑之所以失败,主要是缺少了厦门这个据点,汤恩伯闻言更急。

  对于这个局面,白崇禧更感狼狈,便在衡阳外围标榜“坚壁清野”,扬言执行“总体战”,不论老弱,凡是男子便要“组训”到战场上去,清野之道更是特别,举凡可以运走的粮食等物,洗劫一空,搬入广西去。但大势已去,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走,便在福州解放之日,飞到柳州,同自穗飞兰的马步芳、马鸿逵谈了三小时。三人谈来谈去,也谈不出一个可以守住西北、站稳西南之道,不了而了,黯然分飞。这一来不打紧,广州浮动的人心更感紧张,老百性私心窃喜,官儿们朝不保夕,特别是阎锡山,手忙脚乱,马不停蹄,尤其是听说一白二马柳州晤谈,暗叫苦也!,如果白崇禧逃回老家,不顾广东,那怎么得了,便摇长途电话给白,要他飞穗一谈。白崇禧翌日即赴广州,问阎锡山何事见召?阎锡山道:“前方情况到底如何?”

  白祟禧道:“共军直扑广州途中,早已无险可守。台湾一不派援兵,二不给白银,教弟兄们如何守住广东?”

  阎锡山一听魂灵出窍,连忙下令,限各部会在三天之内撤退完毕,不得有误。李宗仁更是急得团团打转,问阎锡山、白祟禧、顾祝同有何妙计?顾祝同恨不得马上飞回台湾,苦着脸说:“我刚才听到对方的广播,感到广东难以守住。我又目睹广州无数公司和官员眷属们在整理行装,大家都在卖房卖地,把财产脱手。沙面的美国大使馆官员全部走光,美国陆军和海军武官也将离去,连陈纳德的民航大队都在一走了之,我以为,我们也该早点决定了。”

  白祟禧道:“请问墨三兄,你说听到对方广播,他说些什么?”顾祝同道:“他说得很多,我心又烦。记不起来。好在机要室有一份记录,要他们拿来看看便是。”一忽儿白崇禧默读对方的广播道:“我在建立全省解放总基地的号召中说过,华南解放军现阶段的战斗目标,是以建立巩固华南解放战略总基地来配合和迎接南下的解放大军,完成解放全广东而至全华南的具体任务。现在,南北解放军已胜利地在赣南、大庚的新城作第一次会师了,闽南的仙游、莆田,南北解放军也在配合协同,共同作战。环绕于九连山脉和粤东北闽西南间诸地区,以闽粤赣和粤湘赣边纵为主的华南解放基地,正朝着广大全面的会师的前途,飞跃发展!”

  就在这个广播的同时,当林平所属的粤赣湘边纵与刘伯承的第二野战军胜利会师之后,广东全省以及全华南的解放指日可待,李宗仁大急,对阎锡山叹道:“今日之下,广东的得失不能以月来计算,只能拿周来计算了!”

  蒋介石对李宗仁的处境也确乎“爱莫能助”,何况自顾不暇?但对李宗仁的行动十分注意,不知道美方会有什么新花样。那一日问儿子道:“听说李宗仁决定把势力推向西南,我想自己去西南走一趟,你以为如何?”

  蒋经国沉思久之,答道:“办法是好,只是路途太远,各地局势又极微妙,我看阿爸不必自己出面了。”

  蒋介石沉吟久之,改口问道:“广东情形如何?”

  蒋经国苦笑道:“很明显,他们临走要捞一票。对外扬言我们见死不救,其实在用尽一切手段,比我们还凶。例如省府通令限自九月一日起,卅八年度新赋谷一律十足征收实物,再也不要他们自己发出的银元券了,而且还派出一批省委和所长,分赴南海、番禺、顺德、中山、东莞、增城、新会、台山等地催促征实。他们这一手还有一个计划,就是拿光粮食以后,万一共产党进入广东,得到的是‘饥饿’两个大字!”

  蒋介石皱眉道:“自己发出的银元券都不要,也不该做得这样穷凶极恶。”

  蒋经国道:“他们还有一着棋,广州绥署令广东全省,今年度征兵配额二十万名,限八月底全部交足,并由各部队分赴各县各乡即征即交;又决定在必要时将广州全市无职业无居处的流动人口拨充兵役;还严限从速催收商户安家费,三次不缴,票传讯办。”

  蒋介石冷冷地说:“哼,还在美国说我们这个长、那个短的,今天他们的做法有哪一点比我们太平?”

  蒋经国道:“他们这样做法,的确是饥不择食,雷厉风行,譬如用调整盐税为名,把全省盐税从每担两元一下子提高到八元。盐商几乎全部破产,又如允许洋烟作为土烟缴税输入,广开财源,同时提高土烟税额,怨声载道;全省各地税收机关和公甩事业一律拒绝收银元券,但以高价折收港币,从中图利。最近的花样更多,以劳军委员会出面,派出卡车,沿门募捐,吃的用的样样都要,还推销大量劳军奖券,来势凶极了,凶极了。”

  父子俩正谈得伤脑筋,忽报吴铁城求见,三人坐定,吴铁城报告日本之行,十分泄气。先是吴铁城大诉其苦,说这一次专程找麦克阿瑟组织“日本志愿军”,给左派报纸知道了,而且得到了一个“新吴三桂”的浑名。接着再诉苦,说麦克阿瑟接见之后,答应了让他招募日本兵的要求,但要国民党政府先付安家费和制装费等等,每人总数为美金一千元。麦克阿瑟认为日本失业问题严重,找一批老军人到中国“剿共”不至于成问题,何况日本兵在中国时的对手也是以八路军和新四军为主。问题在于这笔钱。每一条日本兵的性命只值一千美金,据麦克阿瑟看来十分便宜;但在吴铁城来说,这笔总数就未免太大,别说李宗仁、阎锡山拿不出来,蒋介石也不肯做这笔生意的,于是在麦克阿瑟面前一口答应,但要求老麦转请美国垫支。可是老麦不愧是个美国将军,说什么也得现钱交易,赊借免问。吴铁城同麦克阿瑟的第一次见面的谈判就是这样毫无结果,不欢而散。

  第二次谈话的情形更糟,糟到不足一小时工夫,麦克阿瑟便下逐客令了。吴铁城告诉他来自台北和广州的回电都说没有钱,老麦一听便停止有关招兵买马的谈判。吴铁城此行专为这个,不谈招兵也只好谈“中美联盟”之类的问题,但麦克阿瑟表示对这个甚少兴趣,如果一定要谈,他就只能遵照美国政府的决定办事,或者请国民党同美国国务院商量。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麦克阿瑟开始送客,吴铁城还想同他谈谈什么大道理,可是对方己不胜厌恶之情,客人是非走不可了。

  对于吴铁城的赴日经过,蒋介石父子一听凉了半截。找不到十万日本兵固然泄气,但美国将军对国民党的特使如此无礼,深感没脸。吴铁城道:“美日对我都极冷淡,麦克阿瑟分明约好我几点几分见面,到时他总是很晚才来。说话没有结果就送客,岂有此理!日本方面呢?几名大将见过了,日本首相连影也没见到。”吴铁城长叹道:“我到台北时,机场上那么多人欢迎我,以为我带来了了不起的东西,其实只是白纸一张,难堪极了!”说罢落泪。

  蒋介石见状不得不安慰他道:“铁老放心,这件事让他们另外想办法吧,根本博愿以私人关系替我们招日本兵,不过为数不多。”

  晚饭桌上,蒋介石间到了日本的一般情形,吴铁城道:“现在日本更穷更苦,日共的活动因此十分厉害。日本官方与民间,都极希望有一个和平统一的中国来协助日本的战后复兴。他们在这四年来,对国际贸易努力之极,有一句口号叫做‘无国际贸易即饥饿’,可见一斑。但目前国际贸易仅占战前比例的百分之十九。就拿对中国的贸易来说,战前对中国的输出总额达百分之二十五,现在等于零!”他加一句:“如果日本同共产党做生意,那……”

  蒋介石忙说:“这绝对不会的,美国对这一点可以对日本施压力,我们也可以反对,我想日本不会来这一手的。”

  见空气低沉,吴铁城道:“这一次我带了三个秘书去:汪公纪、殷西生、罗友仁,他们曾经到东京郊区转了一转,回来对我说,离东京四十里的地方,发现了一个新的宗教,叫做‘笑教’。日本目前已由美国成立了很多新教堂,派了很多传教士。可是这个‘笑教’的创始人却是个名叫美云圣光的六十三岁老头子。他说笑教的教友并无别的条件,只要能笑就行了。”

  蒋介石诧异道:“教义呢?”

  吴铁城道:“他们的理论是:如果要好好地活着,便要能够笑。凡是一生之中会笑的人,大体上都不会有贫穷、疾病和其他的苦恼。我看是日本人的生活太苦了,因此出来一个‘笑教’。”

  蒋介石闻言无法再笑,却默然久之。散后再与亲信密议,感到目前最大的问题还是在西北西南,特别是西南,一旦李宗仁把力量扩展过去,这一着棋将带给他无限后虑。便决定给广东来一个措手不及,于八月廿三日带着一大堆人,乘中美号专机突地飞抵广州。

  那一天松山机场忽告戒严,九时半,一架C四十六运输机载了侍从们先去广州;紧接着陈诚、周志柔、王叔铭等随蒋到达,十点廿分蒋介石便带了王世杰、黄少谷、蒋经国、俞济时、陶希圣、曹圣芬、周宏涛等于下午二时十分到达广州天河机场。李宗仁来不及得到蒋介石要来的消息。阎锡山、白祟禧、顾祝同、邓文仪、刘士毅等闻讯赶到,专机已经着陆,蒋介石立刻驱车东山达道路七号欧阳驹家休息。半路上碰到李宗仁、洪兰友等人,李宗仁好生没趣。但没料到蒋介石立刻又去迎宾馆访李。

  在李宗仁眼中,穿着蓝色绸长衫、戴巴拿马草帽的蒋介石,对他周身是计:在蒋介石眼中,穿着中山装便服的李宗仁,对他也是周身是刺。寒暄一阵,李宗仁要蒋住到他的地方,蒋谢绝了:“我就住在欧阳驹家里罢,好在达道路十一号是吴铁老公馆,黄少谷他们住得也可以近些。”接着告诉他此行为即将召开的中央非常委员会而来,三数日后将继赴西南各地巡视。此话轻轻表过,但李宗仁听了却暗自叫苦。

  当夜九时,蒋介石在东山梅花村卅二号召开军事会议,各人坐定,蒋介石扫视一遍,只见李宗仁、阎锡山、白崇禧、顾祝同、余汉谋、薛岳、李及兰、刘安琪等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坐在那里,便说:“今天的是最高军事会议,对于如何统一指挥权以及以攻为守的主动战略阿题都在讨论之列,华中军政长官白崇禧也在这里,非常之好,嗯,非常之好。现在请李代总统把昨天召开的紧急军事会议结论先作报告。”

  李宗仁闻言起立道:“今天蒋总裁忽然来广州,在时局动荡之中,实在使我们感到振奋!至于昨天的军事会议,主要结论是决定在华中发动反攻,刘安琪将军的部队八万人,即将增援粤赣边境,我们希望湖南境内的战争将在安仁以北展开,安仁已在三天前克复了,共军刘伯承部四十六军已南移,有增援这一地区的趋势。”李宗仁咳了声又道:“因此如何主动出击,已成为今天我们主要关键,反守为攻,时不吾与。是否有当,还要请总裁核夺。”

  蒋介石听李宗仁之言,称他为总裁而不称总统,心头已老大一个疙瘩;不提统一指挥权问题,心头更不好受;而以攻为守的做法,也非他此刻的主张,心头好不难堪。当下说:“以攻为守在有些时候是个办法,但不是这个时候。安仁失而复得,刘伯承部队又到,我担心刘安琪兵团开上去是否合适。我当然不希望再有差错,但人家正在劲头上,个别地区发动反攻无补于事,在华中发动反攻,这个地点也不合适。今天的重要问题在争取外援,统一指挥,以收臂指之效,随便反攻恐怕兵力分散,容易让人个别击破,这一点李代总统是否曾有考虑?”

  李宗仁气鼓鼓地说:“如果不能以攻代守,那末我们除了撤退还是撤退,可是今天的情形,我们已无撤退的余地了。”

  这种会议显然不开也罢,但又非开不可。蒋介石捺住一肚子火,强笑道:“以攻为守或者以守为守,我这一次巡视西南西北之后,自当再同李代总统商量。不过我听说,美国这次发表的白皮书中,曾经提到过,说李代总统的对苏政策,同意消灭美国在华势力,建立中苏真正合作基础,是真的么?今日之下,一切有赖美国援助,像这种论调,会使中美关系好转吗?嗯!”

  众人精神为之一振,要看李宗仁如何回答,而李宗仁也捏了一把冷汗,却胸有成竹地说:“这件事我也知道了,我否认。我已委托驻华盛顿的私人代表甘介侯发表声明。”他掏出一个信封,抽出纸张:“原稿在此,我可以读给总裁和各位听听:‘白皮书中提到李代总统曾于今年一月间同意一项对苏联的三点临时协定草案:一中国在任何未来的国际冲突中严守中立;二尽量消灭美国在华势力;三建立中苏间真正合作基础。甘介侯谨代表李代总统声明:李代总统从来也没有同意所说的二、三两点。’下面的不必读了。”李宗仁道:“下面是说我训令甘介侯和苏联大使恢复谈判的经过。”

  “德邻兄,”蒋介石道:“我当初就反对同苏联恢复谈判。今日之下,能援助我反攻剿共的只有美国。美国如果发动三次大战,我们回南京的时间便可以提前,你这样做,会不会使美国灰心呢?”

  李宗仁不以为然道:“这样做反而可以刺激美国援华而事实也是如此。”众人见蒋、李针锋相对,连忙岔开,决定了一连串文文武武分头开会时间地点,即告散会。李宗仁一时摸不透蒋介石突然飞穗的具体安排何在。当下行政院政务会议接着召开,通过设置华南长官公署,由余汉谋出任长官书通过了一连串任免事项;吴铁城也在家中邀集众人座谈时事,广州各方正忙得鸡飞狗跳当儿,原先声明在广州逗留两三天的蒋介石,突地在抵穗十九小时后径飞重庆去了。

  八月廿四日早上九时半,行政院正在开会讨论“保卫华南”问题,副院长朱家骅任主席,刘安琪、邓文仪、陈立夫、薛岳、李及兰、白祟禧、顾祝同、余汉谋、郑彦棻等正在口沫横飞,莫衷一是,突地电话来到,白、顾、余、邓等匆忙半途离席,说是上机场送蒋去了,朱家骅等人本来不知所“忙”,闻蒋已走,感到大为轻松。

  但蒋介石带着原班人马在飞渝途中,心情却越来越恶劣。山河如画,人事已非,这个烂摊子不知道会有什么更糟的发展,如果四川不保,其影响之大,难以言喻。机上苦寂,陶希圣草就“书面谈话”请蒋过目,蒋看了一半,便感头痛,把稿交回,算是同意。那上面写道:“抗战期间,余居处重庆至八年之久,今日旧地重临,俨如还我故乡,感慨之深,不能自已。十二年前全面抗战,西南与西北为我两大后方,也即为我民族复兴之根据地。而四川同胞贡献之大,乃世人所共见。更为中正所铭感。重庆为战时首都,军事之推进以及战后复兴之策划,皆在于此。国家人民对抗战胜利所付代价之巨,对战后建设期望之殷,此间人士见闻最切,至今印象犹新……”蒋介石事实上真的害怕四川老乡对八年抗战所受政治腐败的惨痛经历“印象犹新”,希望四川在这个紧要关头“支持戡乱”,但怕得到相反效果,心事重重,专机抵达白市驿机场后,也顾不得同欢迎者张群、杨森、钱大钧、贺国光、刘雨卿、彭彬、沙吉夫等一一握手,频频点首一番,便径向林园官邸驶去,午睡后立刻召见陆大校长徐永昌及秦穗纯,所得报告,果然不出意料,川省首长对国民党离心力益远,川省人民更无论矣!比抗战前更不“合作”。

  四时半,川省主席王陵基求见,说是刚从成都赶到。一问成都情形如何?王陵基虽然不敢把真情实况报告,但也没法再吹得天花乱坠,蒋介石好生难堪。王陵基道:“领袖放心,川省本年度的征借配额坚决照中央规定,征足九百万担,借四百五十万担,只等省参议会通过,立即执行。”他不安地问:“保安副司令王元辉到汉中去了,胡宗南在那边商议川陕防务问题。不过听说李宗仁也要到西北去,到底他卖的什么药?”

  蒋介石阴霾的脸上有如掠过一块乌云,疲乏而激愤地说:“我已面告他不必辛苦了,因为我这一次要到兰州去,这些事情由我来罢!”正说着蒋经国同杨森自市区回来,此行自蒋以下,到市区参观的只有蒋经国,但也没什么说的同王陵基寒暄间,川鄂边区绥署主任孙震自梁山专机赶到,一见面就说昆明丢了,这使蒋介石直蹦起来,问他从何得知?孙震诧道:“美国国务院的‘美国之音’广播了一整天,说是仰光方面消息,国务院已训令驻昆明领事将详情呈报。”

  众人相顾失色,蒋介石更是大为咆哮。他的暴怒与左右的着急倒不是昆明之失,因为昆明并没有失,当天清早还通过长途电话。那边混乱则有之,“失”则失实,但美国官方如此扯蒋后腿,大出蒋介石本人意料之外。蒋介石骂了一阵,恨恨地说:“要中央社发消息更正!更正!文中要强调美国之音造谣!造谣!妖言惑众!并且通知各地报纸,标题要标出美国造谣!”

  气愤万状的蒋介石入夜召集紧急会议,西南各地大官儿分头赶到,见蒋满脸杀气,个个哑口无言。张群致欢迎词后说:“四川是大陆上最后的反共堡垒,也是国军在大陆上可能据以反攻的最后基地,当华南危急,西北苦斗的时候,四川的地位特别值得重视,加强四川防务,确保这块最后基地,已成了刻不容缓的事。”张群像和尚念经似的喃喃地说:

  “就国防的观点来看,在全国各省中,四川是最重要的一省。四川的重要性可以从三方面来认识,第一,地形隐蔽,容易防守;第二,资源丰富,财力充沛;第三;人口众多,人力雄厚。四川有这三项条件,因而在全国具有特殊地位。尤其当国家因外患或者内乱而陷于分离破碎的时候,善用四川的可以作为复兴统一的基地;即使退而求其次,也可以守境自保;失却了四川,”张群咽下一口唾沫岔开道:“领袖这次来,便可以看到四川在今天的地位是如何重要,能够保持西南西北华南三大地区,以及支持这三大地区的戡乱任务,四川是责无旁贷的了……”接着由川省主席王陵基报告防务,力求老蒋安心道:

  “四川地势边缘为高山绵亘,中部比较低平,是一个标准的盆地,我们大家都很清楚。东北面的大巴山脉从嘉陵江河谷以西起,绵延边上,一直到湖北西部,高度自一千米到二千五百米。东南和瑚北、湖南、贵州接界处有武陵山及大娄山,高在一千到千五百米之间,西面是大雪山和大凉山,高在二千到四千五百米,西北为眠山,高在二千到四千米,四川四周都有高山作屏障,因此形势隐蔽。同时四川是天府之国,是全国最富饶的一省,又能支持一个长期的大规模战争。”

  王陵基笑着插嘴道:“各位可以想见:我们有四川,又有英明的领袖指挥,反共复国是毫无问题的!”

  在四川说四川重要,在台湾说台湾重要。蒋介石临行时命,“东南行政长官公署”长官陈诚关闭台湾大门,这个会便连日召开,实施了出入境申请办法之外还要严厉的做法。陈诚道:“今天我们在这里举行入境检讨会议,查入境办法实施以来,使台湾能够安谧如常,值得安慰。不过我们不能自满,必须改善入境办法,加强严密检查。”接着要警备司令彭孟缉主持这个会议,各人环绕着“入境旅客申请手续及检查技术的改进问题”团团打转。又由警务处长王成章主持“沿海防务问题”,决议组织沿海民众和船只,设置督视哨,实行连坐法,恢复保甲制度,闹了个满天星斗。紧接着,警务处又召开了“治安座谈会”,决定“彻底防奸”严查户口,凡反抗突击检查者格杀勿论。同时禁止夜航,凡破坏封锁船只一律扣押,台湾人民从此便进入更阴沉的恐怖气氛之中。这还不算,蒋介石身居草山,而草山是个风景之区,怎能禁止民众游玩?即使把民众禁绝了,美国人又怎能禁止他们上山?何况台湾不比大陆,地方又小,一旦草山封锁,势必弄得极不愉快。于是蒋介石行前吩咐曾任奉化武岭学校校长的施季言成立一个“草山管理局”,志在严密戒备。

  台湾各界闻讯希罕:“草山就是草山,这么一个小地方何必设局?大概是退台官儿太多,因此要多弄几顶纱帽给人戴吧!”那施季言还招待记者道:“草山管理局准备很久了,本局辖区包括士林和北投两个镇市,是台北著名的风景区,人口约六七万。本局直属台湾省政府,分设行政、工务、警察、总务四科和秘书、会计、人事、卫生四室。”

  众记者闻言明白了大半,原来是为保证蒋介石的安全而设。士林是国民党特务机关的大本营,戒备森严,电台极多,蒋介石还在士林盖了一座新房子。可是与此同时,美国驻台外交官以及各种顾问,也对北投的风景与温泉发生兴趣,纷纷要求拨给空地,大兴土木,管理局一方面藉词拖延,同时向蒋呈报。

  蒋介石旅途中密切注意台湾情形,认为美国人如在北投搞什么“俱乐部”,后采不堪设想,但批与不批同样烦恼。又有电报说,美国的农复会已迁移到台湾去了。

  对于蒋梦麟这帮人迁往台湾,蒋介石一时还不感到什么,但对于东京《赤旗报》痛斥美国对华白皮书的阴谋以及揭露吴铁城的日本之行,使他甚感烦恼。蒋介石越来越觉得:日本政府几个重要人物固然对他还顾面子,但由于日本人民的看清大局,因此也影响了日本政府,后果堪虑。蒋介石默读侍从室的报告:“日共《赤旗报》指吴铁城访日之行,在于与日本极右派勾结,想把日本人拖入蒋所建议的太平洋联盟之中。吴铁城并未会晤任何一个日本政府人员,但却与社会党领袖铃木茂三郎、众院议长币原喜重郎和参院议长松平恒雄促膝长谈。并在热海海滨疗养地会见战犯黑龙会要角横山。横山受盟军调查极端国家主义活动时,曾在巢鸭拘禁数月。此外吴铁城又曾会晤前日本陆相宇恒一成集团的主要代表。社会党党魁片山哲最近访问欧美归来后曾扬言努力抵抗共产主义,但应该提出的是:在吴铁城访日期间,日本执政党民主自由党和政府官员的态度都非常保留。”

  对日本态度问题蒋介石忧心仲忡,苦无良计,即又接到广州、兰州两地急电,说兰州已陷重围。马鸿逵以十万火急电报报告守军严重缺乏弹药,几乎到了无还手之力地步,呼吁广州火速接济弹药。

  面对儿子等人一旁站立,蒋介石心想身在四川,不便有所发作,对蒋经国道:“远水救不了近火,兰州事让李宗仁想办法吧。刚才的长途电话又噜苏些什么来着?”

  蒋经国低声说:“他们报告,防守广州的战略已经吹了。共军在赣南的得手,其攻势已使广州手忙脚乱。这几天港、穗等地宣传廿一兵团刘安琪已急调粤北协同江西主席方天防守三南的消息,只不过做到了企图掩护方天残部的退却。现在刘安琪尚未到达南雄翁源,而三南已告失守,方天的残部恐怕很难突围。因此广州的防守计划已经不得不修改。阎、薛、余、白四人的意见也冲突得厉害。余汉谋主张死守粤北的主张,终敌不过阎、薛两人的意见,因此才决定有虎门到广州线上加筑工事,并且通过了碉堡群的图式和预算。可是这笔钱太大了,一共要银元四百一十万枚,而其中一部份要向广州商人要,无奈他们不肯出。”

  蒋介石一秒钟也忘不了李宗仁的活动,李宗仁同样也在注意蒋介石的动态,八月廿九接到消息,说是蒋介石就要在当日或者明天赶回来,侍卫人员一部且已返穗,如今广州黄埔和东山行馆已经戒备,又道蒋介石四川之行碰了一鼻子灰。提醒李宗仁好生应付,以免吃眼前亏。

  蒋介石在四川碰了什么人一鼻子灰?说来话长。廿九夜自杨森家出席了他几十个孩子所组织的“音乐欢迎会”归来,强颜欢笑过后,精神倍感不适。蒋经国道:“卢汉态度还是那样,云南实是堪虑。”

  蒋介石道:“今天下午听李弥报告好久,觉得他对云南问题很少帮助。”

  蒋经国道:“现在我们的报纸对龙云展开攻击,卢汉也应该看看风色。”

  蒋介石长叹道:“龙云已经跑到香港,打死他也无济于事,倒是我入川的几件心事,没一件顺利解决,好不气煞人也!”原来蒋介石要马鸿逵、马步芳集结残部,重编五个军,建立西北防线,答应拨付银元七百六十万作为军费,同时又从台湾空运日本籍机械师等人百余名到广州,准备续赴青海西宁,俾使二马在甘宁青牵制解放军一部分兵力,以减轻川陕边境胡宗南所受压力,但话才出口,兰州已告解放,马步芳只来得及把全家送到台湾。马鸿逛部队同样片甲不留,残部分别缩入宁、青后联络中断,防线也不知何处去了。这是一。

  “西南军政长官”张群虽愿为蒋效命,但据王陵基告密,张群同经济部长刘航深曾经吞掉了一大笔钱,使蒋疑虑;而李、白在广州口口声声问蒋要钱要军火,经常不欢而散,也有人提醒蒋介石注意,当心张群和李、白来一个“四川广西防线”进而挟蒋。蒋此行确有大部分原因是为张而来,先发制人,预防李宗仁先到四川拉张,但张的去留显然不能缓和众叛亲离的趋势,特别是四川人民对国民党的反感已形诸于色,使蒋失眠,这是二。

  福州解放,厦门危急,说明了台湾的大陆藩篱行将尽失,因此将四川抓在手里作为最后根据地,实为当务之急。可是在陕南有彭德怀部和徐向前部;在陕鄂川边境有孔从周部;在鄂川黔边境有第四野战军,一声号令,各路解放大军就会杀进川来。同时在华蓥山区广安、合川等七县有强大游击队;在川北巴中有民兵,合共武力逾一十六万,里应外合,川省难保!这是三。

  四川局部和平运动酝酿已久,蒋介石早有戒备,但没有用处。国民党前辈军人熊克武等在七月间就曾领导过“安川自卫运动”,反对特务残害人民,提出地方和平的主张,各地开明士绅、进步人士迅速响应。而参加这一运动的人群之中,还有国民党的国大代表、立法委员、监察委员,以及参议员等人。美联社曾在蒋介石入川前从广州发出一条消息,说:“川省军阀正急于保持该区域不受外力影响。为了达到目的,乃欲与中共取得谅解,以维持‘中立’。此间政界人士相信邓宝珊已对四川军阀有所试探。按邓氏系前国民党将领,曾协助华北局部和平的实现。”路透社也从广州发出消息说:“国民党西南长官张群正想辞职,因西南方面有几个地方领袖指责他有意与中共谈判区域和平,据说这也是蒋介石赶去四川的重要原因。”

  四川局部和平运动的澎湃殆无异议,蒋介石决心镇压也是事实。但北平的傅作义与邓宝珊,湖南的程潜与陈明仁,事先何尝没有受到蒋的压力,但他们终告成功了,这是对四川以及其他地方局部和平的好榜样,蒋介石为之大急,这是四。

  但要把四川“压”下去谈何容易?川军内争数十年如一日,代表中央的王陵基与杨森,跟纯粹地方军人刘文辉、潘文华、孙震等互相仇视;被国民党推下台来的两个四川主席邓锡侯和王缵绪,对张群满腹牢骚,相互攻击,在这种错综复杂的情形下,蒋介石想调和他们之间的矛盾谈何容易?至今天蒋介石怆然欲涕,想往昔一向用惯和利用矛盾藉以驾驭的权术却证明是玩火自焚,欲救不及了,这是五。

  见蒋介石愁眉不展,做儿子的几次想说些旁的,但想来想去,说来说去,总找不到一点儿可以松口气的事。这当儿广州又来报告,说薛岳与欧阳驹争夺广州市“省辖”的同题十分尖锐,阎老西来了个折衷办法说,广州市政府仍归行政院直辖;但有关军事部分则由省府指挥监督,问蒋这样可好?蒋介石叹道:“就照阎的建议办罢。”他可以少麻烦,薛岳和欧阳驹也可以马马虎虎,几个班底也不必再闹乱子,不过这样搞法如何是好?说罢长叹。

  正是:急急忙忙满天飞,如此沉疴无药医。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