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话说蒋介石在草山召开时局会议,希望在动荡不安惊涛骇浪的境遇中,找到一条风平浪静的航路来,使自己这条残旧不堪的破船,免遭灭顶之灾。外交部长叶公超发言道:“印度算是共和了,但气氛不佳。印督查里在政府大厦德尔巴厅宣布印度为共和国,那个仪式恰巧在前英国总督大厅中举行。印度已在一九四七年八月十五日取得独立主权,今后即与英国皇冠断绝联系,但在经济上和政治上,仍然‘自动’是英联邦的一分子。”
蒋介石问:“谁当总统?”
叶公超道:“六十五岁的普拉沙德在宣布仪式上出任印度共和国第一任总统,监誓人是大法官甘尼亚。”
蒋介石再问:“怎说气氛不佳?”
叶公超道:“因为孟卖、加尔各答、马德拉斯等省会同时也举行仪式时,孟买等地工人区、平民区有手待黑旗的人‘反对这种共和’大游行中曾遭当地警察袭击,五十多人被捕。而在前一日,印度海德拉巴邦当局以‘挑拨印度与海德拉巴间战争’名义,判处一百零八名农民和工人死刑,法庭不准被告申辩,起诉与辩护都由法庭的检察长一人包办,引起了……”
蒋介石又问道:“大家对印度问题意见如何?”
罗家伦发言道:“经过了前前后后三百五十年左右的流血或不流血斗争,印度终于在名义上脱离了英国的羁绊。这个受苦最久的三亿九千万人口的大民族能够得到自由,当然是好的,但对我不利,因为印度已经与我绝交,承认北平。可是印度执政者对北平也不一定真的友好,这原因我已经报告过了,但再看看印度所谓独立共和的真相,特别是他们所颁布的宪法,我认为印度人真要脱离重重苦难的话,还有待一个相当长的时间。”
蒋介石道:“真是这样?”
罗家伦叹道:“印度新宪法中精密地保证了英美国家、大资本家等等的特权;少数民族仍将受到语言、文字、宗教、经济、政治各方面的限制与歧视,印度共产党把它叫做‘奴隶宪法’。”
蒋介石皱眉道:“这对我们有利啊!为什么?”
罗家伦道:“为的是这宪法把工人的罢工权、纠察权以及工农等人的选举权与被选举权给剥夺了,政府可以不经审判,而拘押人民、监禁人民。”
听说印度是这个样子的“共和”。蒋介石透过一口气来,随口说了句:“既然如此,又何必承认北平呢?”罗家伦接着说下去道:“印度新宪法还规定:政府可停止宪法而恢复专制之权。”他摇了播头道:“事实很明显,美国对印度的兴趣,将一天比一天浓起来。自从二次大战结束以后,美国资本与货物大量入印,英国在印度的经济势力,却一步步给撵了出来。从尼赫鲁最近在美国所作的举动和发表的演说看来,美国在印度的势力,必将通过尼赫鲁政府而加强。”罗家伦慨然道:“我们在这里反共,美国却如此这般;尼赫鲁已经承认北平,美国对印度又来这一手,我以为一旦吉塞普来台,对这问题必须予以澄清,否则在反共阵营之中,我们已自乱阵脚,特别对我不利。”
蒋介石冷冷地问外交部长道:“北平对印度共和怎么说法?”
叶公超忙说:“官方有贺电,贺它独立共和,报纸也有评论。”他打开公事包,抽出一纸文件,说:“有一家报纸这样说:“中国印度是亚洲两个文明古国,比邻而居,在几千年厉史上,尽多文化交流,而从未干戈相见。尤其是中国的隋唐之世,许多学人翻山越岭,到印度去研究宗教,将佛教经典大量带回中国,使千余年来的中国文化揉合了佛教和印度文化,印度被认为是我们善良而可敬的友人。到了近代,两国同受帝国主义的压迫,遭受类似的痛苦;在民族解放运动中,中国人民和印度人民也曾彼此鼓励声援。尤其在对日本帝国主义的战争中,印度成了中国的供应基地,中国人民也在防卫印度的战场上流过血。冲破“驼峰”阻隔,中印间往返频繁,印度的医疗卫生队且曾来中国帮助我们。现在中国人民解放战争已获基本胜利,当去年十月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之时,印度人民为此欢欣鼓舞,五星红旗曾飘扬在印京新德里……’”下文有关双方邦交,“有利和平”等等,叶公超念到此为止,又掏出另外一纸文件,续说:“香港有一家左倾报,说过弦外之音的话,它说:在亚洲,有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独立共和,有外蒙人民共和国、北朝鲜人民共和国的独立共和;但也有保大、李承晚、苏加诺、哈达之流的‘独立共和’。作为印度人民的真正友人,中国人民热诚希望印度在不久将来能摆脱后者的处境,而踏上前者的道路。”叶公超咽了口唾沫道:“看样子,尼赫鲁承认北平,的确很不简单。”
这时,曾任蒙藏委员会委员长的吴忠信发言道:“我熟悉西藏,因此也熟悉印度,我也同意叶部长、罗委员几位的看法,那就是美国通过英国、英国通过印度,或者美国直接控制印度,对中国一定有些花祥。”他长叹息:“这个,目前是要看北平的了。即使我们很快回去,这个问题也真伤脑筋,大大地超出常识以外。”他愤然道:“对外我们什么也不说,对内,说一说也好。在我们驻拉萨的代表团被逐出之后,谁都知道,我们和当时的英国驻藏代表团,是在互相监视的状态之中,如今,那个代表团是由印度驻藏代表团去代替了。当时我曾报告过,我们同英国代表团之间,双方都对达赖喇嘛和一些大官,经常有丰厚的馈赠。金砖和珍珠项链,都是经常赠送礼物的一部分。结果呢?英国在有力量的官员中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我们只是凭借了历史关系的便利而活动。民国三十五年,有一个美国记者到过拉萨,指出西藏在今后一段时期中,将成为国际问题中一个重要的问题。我们很不以为然,西藏是中国领土,怎么可能列入国际问题?有人说去问那记者。美国人说:达赖喇嘛在宗教信仰方面的号召力量,实在不容忽视。他的影响不但在西藏,还可以伸展到中国本土、苏联和英国——现在是印度的边域之内。美国的观察家认为:谁掌握了达赖,就可以影响到上述三个国家中数以百计的人民动向,西藏官员之中,也有少数有野心的人,在大战结束时,已经发觉中国军队有重入西藏的隐忧。他们向我政府人员承认西藏和中国之间悠久的文化历史关系,但认为西藏和中国究竟是两个不同的民族,所以希望维持目前的孤立自治状态。这一点,他们不敢寄望于本身的武力,因为他们只有一支五千人的薄弱军队,西藏唯一能够使用的手法,就是在中英之间玩‘互相抵消’,使中英两国互相牵制。”
蒋介石皱眉道:“我记得,战争刚结束时,西藏和英国之间直接打交道,并且让英国和印度的少数军队,驻在边境上西藏管辖下的村镇。这件事我们曾经交涉,要求获取控制西藏的外交事务权。还记得英国和印度都持反对我们的立场,都希望西藏维持现状,更不愿看见中国人打破西藏的现状。”蒋介石哀叹一声,双手一摊,说道:“只可惜鞭长莫及,何况如今事情又弄成这样——也好,让北平伤脑筋去吧!”
叶公超揉揉鼻子道:“根据西藏的地形和北平的力量,我们有理由相信:北平对西藏是毫无办法的。昨天有个美国人约我喝下午茶,谈了很多西藏问题。他去过,对西藏很熟悉。他说许多年之前,西藏一度倾向接受西方文化,但如今已经回复到原来闭关自守的状态中去了。有一个高级喇嘛告诉他:西藏已从宗教信仰中感到满足,因此西藏仍须保持孤立,改革还谈不上。当达赖还没成长到执政年龄举行‘坐床大典’之前,西藏的最高行政权力在摄政喇嘛和另外四个官员手里。在他这个五人内阁中,老摄政已经七十岁,是个绝对保守的顽固人物,另外三个是贵族,一个是具有决定权的喇嘛,但最后的否决权和通过权,还是操在老摄政手里。在有紧要事情时便召集几百名高级官员共同商量。在决定驱逐我们的代表团时,就开过这种会议。”
蒋介石透了口气。
叶公超道:“那美国人说,西藏政府官员中半数是喇嘛,半数是贵族,全世界最大的三间寺院就在拉萨附近,共有两万名僧人,差不多占了拉萨的一半人口,因此他们操纵了对拉萨政府的最大发言权力。”
“那美国人对今后西藏形势怎么看法?”蒋介石道:“会引起大战吗?”
“他没有提,”叶公超道:“他只说:今天的形势,已使西藏非变不可了。从北面开去的中共部队,已使西藏面临变化。神秘人物达赖喇嘛统治下的神秘地区西藏,已不能再凭借一万二千尺的水平线地理高度,来保持它的孤立了!西藏三百万人民和喇嘛,那些每天喝茶二十五次的贵族,或许要改变他们的生活了。”叶公超加一句:“他就没提到世界大战的事。”
吴忠信叹道:“说起西藏人的生活,其实大多数都是苦透了的。”
蒋介石听说西藏问题不致引起大战,兴趣全消,以掌击桌道:“这样说起来,印度是拉紧西藏不肯放手的了。我们目前没有必要再提西藏,只希望北平因为西藏,闯下个滔天大祸,遭致英、美、印出面干涉,引起战争等等,只要吸住北平几十万军队,对我还是有利的。”他接着问:“吉塞普到底怎么回事?”
郑介民道:“这个问题,听说日本方面已经有新发展:吉塞普曾在东京研究过对日和约问题:一旦签订,美国在日本最低限度将要求三个空军基地、一个海军基地,和四个师的训练地区。”
听说美国在日本的基地已在加紧进行,蒋介石十分紧张,问何应钦道:“你也知道啦?”
何应钦道:“知道了。”
蒋介石点点头道:“那么先谈谈日本问题吧。”
接着何应钦咳了声嗽道:“大家都看见,美国要把日本从一个被占领的敌国,改变成为进攻苏联和中国大陆的主要前进基地,这种军事措施正在进行中。本来驻扎在日本的四个师团,正在积极训练,以期在一九五○年七月三十一日之前,能获得最高度的战斗效能。”
蒋介石精神一振,问道:“这么说来,在今年七月底前后,美国对共产党真的有所行动了!那很好,消息早有了。”
何应钦笑道:“是呵。美国一旦出兵,恐怕目标可能是北平,对中共就凶多吉少。美国国防部终于决定,在未来美国进攻苏联时,日本最低限度有短时期的战略价值。进攻北平呢?价值恐怕还要高些。去年春天,前任美国陆军部长罗耀尔曾经说过:一旦战起,日本对美国将是一个负担而不是一种助力。他们如何供应这八千万的日本盟友问题,将使他们的价值成为疑问;可是十月间,当美国陆军参谋长柯林斯访问日本时,便表示了完全不同的意见。他说美国驻日本的军队,对于整个远东是一种安定的力量,因此我们决意尽可能把美军留在日本。到去年十二月初,陆军部副部长伏里斯和两位华府的参谋长又访问日本,据东京的可靠消息说,他们的主要使命,就是征求美军领袖对于美军在日本最低要求的意见,这些要求将归并在五年或十年的美日军事同盟之内。而美日军事同盟料将与对日和约同时签订。”
“签订之后怎么办?”蒋介石插了一句。
“和约签订之后,”何应钦道:“日本的几个主要城市,如东京、横滨、京都等地的美军总部,都得迁移;现在驻日的十二万美军将分布到日本各重要基地去。”
蒋介石道:“听说美国空军基地是在本州北端的三泽?”
何应钦道:“是的,还有东京西北三十五英里的横田、和九州南端的板欻。自从日本投降之后,三泽已经大大扩充,成为目前日本最大的机场之一,而且已经开始设计,以供美国超级B三十六式的轰炸机降落。日本以南四百英里冲绳岛上的主要空军基地,也建筑了可供B三十六式轰炸机升降的跑道。”
蒋介石枯瘪的脸上掠过一丝苦笑道:“美国在台湾的空军基地如能早日建立,对我们实在帮忙太大了。”
郑介民凑趣道:“恐怕也很快了。美国在琉球岛上的二十八个飞机场,目前已有四处可用;再过一些时候,当然轮到台湾。”
何应钦说下去道:“今天的情形是:美国轰炸机的主要实力集中在关岛,只有战斗机队分驻在三泽、横田和板欻等机场。美国的计划在于使这些战斗机,随时准备保护这些重要的基地,并且准备保护重轰炸机队,在接到紧急通知时即可前调。”
“对啊!”蒋介石颇频点首。
“北海道原来还有一个小型战斗机基地,”空军司令周至柔插嘴道:“因为太接近西伯利亚,已经放弃。”海军司令桂永清也开了口,说:“在东京湾入口的巨型海军基地横须贺,相信是美国所希望的海军基地之一。那边现在已经有一个效率极高的海军兵工厂,那儿的旱坞,可以容纳美海军最大的战舰。巨型起重机早已修复,现代化的修理机,也已装置起来了。这对我们来说,实在是一种精神上的支持。”
何应钦道:“这一点不错。据我所知,横须贺不仅是一个最有价值的海军基地,而且是一个港口,美国将经过这个港口,供应和维持留在日本的空军、陆军各单位。”
“刚才我忘记说,”桂永清道:“美海军当局已经通知日本,他们决定继续使用佐世保和吴港等军事基地。那个美国准将笑嘻嘻对日本人说:美国今天只有嫌基地不够,不会嫌多的。”
“美国反共反得很露骨,”郑介民皱眉道:“例如对于驻日第八军,系由四个师组成的事实并不隐瞒,这对军情不利,应该请他们改善,以加强反共力量。”
蒋介石的兴趣在这里:“一旦大战开始,美驻日部队的情形又该如何呢?”
“他们准备得很充分,”何应钦道:“步兵第二十四师驻九州、二十五师驻大阪、第一骑兵师驻东京周围、第七步兵师在北海道和本州北部。第八军总部设在横滨,附属的第九军团和一军总部分布在本州之北和京都。一九四八年华尔克将军接任第八军军长时,已开始把这个军加强。”何应钦道:“这个值得我们参考,这个军过去作战力很薄,因为若干部队担任了市政的、戒备的和监督政务的工作;而决定于人力、武器和训练的作战效率则很低,华尔克恢复了他的作战编制,情形改善不少。”
蒋介石又问道:“我听说美国兵在日本还分驻各机关,守卫王宫,监督民政等等,现在大概不管这些了吧?”
何应钦答道:“现在不管了。他们很希望恢复战斗能力,补充的兵源和装备,当然都是从美国运去的,各部队重新配备最新式武器。这四个师团远在去年七月,已经准备实行积极训练,为期一年,早已完成了。”
谈到这里,分明国际间问题甚多,但与会者似乎难以为继了。蒋介石固然要听听不利于自己的一面,无疑地越来越喜欢听有利于自己的各种说法,而这种材料少到几乎绝迹,因此没人敢开口招骂了。蒋经国看在眼里,强笑着,说道:
“刚才,我们海阔天空,谈的也真不少了。据我看来,国际间正有一股反共力量,由美国主持,在渐渐形成。这对于我们来说,当然是有利的。可是,像英、印承认北平,这就对我方不利了。如果英国、印度并非受美国影响,他们这样做还有话说,如今他们分明唯美国马首是瞻,而出现了这些不愉快的场面,我认为这一点值得我们注意。”
没有人敢接嘴,兹事体大,与会者对此根本失却了勇气。冷场一阵。蒋介石纵目回顾,说道:
“对,这是个问题,大家谈谈,大家谈谈吧!”
蒋介石的视线落在王世杰身上,王世杰心里暗自叫苦,皱了皱眉,不得不发言:“事情是这样,美国确乎在加紧布置反共,三次大战在这一年左右爆发,完全可能。问题是我们自己,应该怎样渡过这惊涛骇浪。前天我们几个人谈到了英国的政策,辞修先生特别欣赏它的改良主义,这一点我也有同感。因为我们同英国有很多相似之处。”他咳嗽两声,接着又说道:“拿工党的基本政策,大工业国有化的实施来说,钢铁工业的国有化停留在美国资本和英国企业家手里,煤矿是在那个社会主义名词下国有化了,但为了继续支付给老板们的补偿金,相等于甚至超过了他们以前的利润,工人的工资就不得不压在最低限度上,矿主们反而可以不担任何风险而得到固定的、有保障的收入,这些情形同我们都差不多。”
陈诚笑了笑,接过王世杰的话说道:“改良主义还有一个好处:它可以抵制共产主义,保障已经付出大量本钱的人。目前我们不能否认,共产党虽然没到台湾,但它的影响还是有的,特别是他们的土地改革,台湾广大农村对它是有幻想的,因此,我们是否可以也来它一个土改,缓和缓和呢?”
蒋介石一听“社会主义”就心惊胆战,明知“改良主义”与他无伤,但还是希望能不谈更好,便说:“刚才谁提到了美国军事评论家对台湾的看法,不妨先研究研究这个问题吧。关起大门来的土地改革之类,先拟好办法再商量。”于是孙立人起立发言道:“鲍尔温对台湾的看法,有些地方可使我们有所警惕。”
蒋介石立刻紧张起来,问道:“是什么?”
孙立人道:“他肯定台湾在军事上是一艘不能移动的航空母舰。但地理位置是战略重要性中的因素之一,军事学家马汉曾经警告过说:‘军事上的位置,陆上或海上的堡垒化阵地,不管是怎样的有利和具有怎样的控制性,却并不能仅由它们本身决定一切的。’人们常说:具有上述优越位置的岛屿或港口,就可以控制这么一个海域,这种说法是一个极大的、可怖的、无可挽救的错误!”
蒋介石吓了一跳:“唔?”
孙立人又道:“马汉的意思是:军事上的位置如果没有军事力量保护的话,则只是理论上的事情,而无助于事实。而且除了保护,还得利用为活动基地,并使它成为战略地带或体系中的一部分。”
蒋介石点了点头,问:“他有什么例子?”
孙立人道:“马汉说:太平洋战争时,日本的代管岛屿在地理位置上有着许多军事上的价值,但在日本海空军都遭击溃之后,这些岛屿便成了废物。台湾虽然在战争结束时还在日本人手里,但已给有效的封锁孤立起来了。所以优越的地理位置,只在有效的军事力量运用上,才能成为战略上的基地。并且:一个基地如要有用处的话,必须安全。”
蒋介石插嘴道:“这种说法不新鲜,可是也有道理。为了不受封锁,我决定死守舟山,以及沿海各个大小岛屿。石觉在舟山石壁上刻下了八个大字,叫做‘打下舟山,奉送台湾’,就是表示我们的非守不可!”蒋介石目光一扫,说下去道:“至于安全问题,我已加强这方面的措施,务必使台湾在四周群岛掩护之下,十分保险。”他以为已经答复了美国军事评论家的考题,十分得意,对孙立人道:“还有吗?”
孙立人道:“还有,鲍尔温说:在国会和政府对台湾的严重争辩中,对台湾迄未得到一致的看法,有人认为危险。”
叶公超插嘴道:“关于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鲍尔温说国会和政府对台湾的严重争辩,涉及到我们在东方的政策,或许是没有政策之前,华盛顿需要做一次对过去相当缜密的研究,和对战略上的地位与军事力量作一次检讨。”他对孙立人点点头:“这又回到军事方面去了。”
孙立人道:“鲍尔温说:对于台湾和美国在西太平洋的地位,应该采取什么行动或不应该采取什么行动,真是议论纷纷,莫衷一是。在这些意见中,我们却没有看到若干军事和政治的基本条件。”
蒋介石问:“可曾提到议论纷纷的内容?”
孙立人道:“有简单的。他说:台湾,据说是‘必要的’、‘重要的’或者是‘没有价值的’这些不同的意见,决定于不同的观点,但都是指美国在西太平洋的战略地位关系而言。翻开地图一看,便可以证实台湾在地理位置上的重要性。一个大岛屿,岛上可以建立无数的机场,在基隆和高雄还有着两个良好的港口;它的主要位置,是沿中国海岸主要交通线的必经之道。”孙立人继续说道:“美国对台湾,毫无问题,看得十分重要。鲍尔温说:在反共力量手中,台湾将成为一个有基本意义的触角,或者是一个堡垒,突进共产党的防线之中!”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而后又略为提高声调说道:“这条防线现在是从结冰的北冰洋沿中国海岸而伸展到南中国海。在共产党控制局面下,这岛屿将是一个突出的阵地。日本人要台湾做的,不管是怎样的军事力量去运用这基地,这基本要点必须具备。”
“是什么?”
“大概他指的是安全,”孙立人道:“鲍尔温说:安全就是意味着内部的安全,包括政治、经济和军事的安全。必须要有忠诚、安宁和快乐的居民,良好的警察力量;强劲的地方防卫部队。”孙立人舒了口气道:“他说:但是台湾显然并不能适合马汉所提出的条件。台湾人口太多,面对着未来的经济困难,政治局势不稳,担任防卫的国民党部队又不大靠得住。”孙立人最后一句声音甚低。
“你说什么?”蒋介石还是听见了。
“鲍尔温说,”孙立人道:“担任台湾守卫的部队,其实力有待考验。”
原本沉重的气氛更见沉重,与会者人人紧张,静待蒋介石发作,但蒋介石忽地起立,宣布散会,这使孙立人大感不安。
散会后,蒋经国、陶希圣等跟随蒋介石草山漫步,听流水潺潺,看炊烟袅袅,但他闭口不语,这使蒋经国和陶希圣等人,也只好装做哑巴。半晌,蒋介石止步花圃,强笑道:“我在东京时,曾听一个曾在台湾做过大官的日本人说:‘台湾花不香、鸟不语、人不义。’对于前两点我不担心,我担心的是后面一句。自从‘二·二八事件’以后,台湾人对政府始终对立,这对今后的防守台湾、特别是鲍尔温所指的‘安全’问题,……”他把手杖落向石级,侍卫会意,忙把垫子放妥,蒋介石坐了下来,忽地改口问陶希圣道:“印度独立,你以为前途如何?会同北平做朋友么?”
陶希圣道:“关于印度独立之后的情形,今天下判断为时尚早。我们同印度已经是冤家,这几天台北报纸把尼赫鲁骂得体无完肤,这是我们的做法,已经没什么邦交问题可谈了。但北平相反,他们一定对尼赫鲁表示好感。可是尼赫鲁肚子里藏着一把什么样的算盘,恐怕这时候谁也没法知道。”
蒋介石脸上掠过一丝苦笑道:“你是说尼赫鲁还在受英美两国的支配?”
陶希圣作沉思状道:“领袖真是一针见血之谈,英美何尝放得下印度这个大而无当的大国?可是北平也何尝愿意放弃这个邻舍?昨天香港的左派报纸就有社评,说共军正在朝着西藏前进,准备拿下大陆上最后一片国土,‘这个使命的完成,就可使中、印两国人民在喜马拉雅山麓确实的握手,并莫立两国善邻的新基础。中、印两国占了亚洲一半的面积,八亿六千万的人口,中、印人民的合作,无疑将决定亚洲以至影响全世界的命运。’看样子,虽然印度承认北平于前,但北平对印度表示的好感,恐怕会使尼赫鲁受不了。”
蒋介石道:“这又为什么?”
陶希圣道:“印度执政党并不等于中共,要他们像共产党那样做法,那真是与虎谋皮哩。”
蒋经国叹了口气道:“在苏联时,我们曾经读到过列宁的《苏联与革命东方的联盟是社会主义最终胜利的保证》一文中说:‘斗争的结局,归根结蒂要依靠于俄国、印度、中国及其他构成绝大多数的人民,正是这绝大多数的人民,最近几年来非常迅速地卷入解放斗争。所以在这一意义上,关于世界斗争最终解决的问题,就不能有丝毫怀疑。在这一意义上,关于社会主义的最后胜利是完全而绝对有保证的。’”言毕一声长叹。
对于蒋经国的叹息,蒋介石、陶希圣并无突如其来之感,却有同声一叹之情。他们无论怎样反共,对举世被压抑者的日益觉醒,多少还依稀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像蒋介石这种人尚且如此结局,其他地区之中,难保没有第二号蒋介石其人,因此对尼赫鲁今后的做法,没有兴趣也没信心。
类似这一种的会谈,总是不了而了,不可能有什么重大决定,也很难作出结论。回到台北市区后,蒋经国看了半场闷戏,来自上海的三四流旦角,也引不起他一些兴奋。睡觉则难以入梦,辗转不眠。蒋经国暗忖国际局势如此,台湾现况如彼;遍地荆棘,来日大难,一旦美国翻下脸来,或者北平有所行动,甚至台湾再来个“二二八事变”,这三者之中,任何一件都可使蒋下台或下不了台,蒋经国大急。
此外,万一蒋介石有个三长两短,台湾局面如何了结,越想越没把握。第二天召集几名专家交换意见,主要是前途若何?依赖美国是不变之策;但美方如此作法,实在令蒋胆寒,可是舍此又无妙法。
一位专家道:“第三次大战一开始,什么问题都迎刃而解,我们不必忧伤。”
蒋经国道:“话是这样说,大战什么时候开始?虽有种种传说,究竟还没影子;还有,即使打起来。苏联也有了原子弹,情形并不太乐观。”
扯了半天,话题又聊到英国的改良主义上去,感到如在台湾也来这一套,未知有否成效。
一名经济专家道:“缓和一下气氛,英国工党的社会主义不无可取。英国自接受马歇尔计划以来,放弃了和东欧的两利贸易,和美国做只买不卖的亏本生意,于是英国的外汇黄金储备日益枯竭。但工党却只拿英镑贬值来应付,很不划算,这个值得我们警惕。又如北大西洋公约签订后,据美国方面的意见,英国在预算中提出了八亿镑巨款充作军备费用,这使英国人哇哇大叫吃不消,这种做法,也值得我们警惕。”
蒋经国道:“不过最近工党发表了它的政纲竞选,在第二个五年计划之中,工党又允诺完成钢铁国有化,并把甜菜及制塘业、水泥工业、供水工业,甚至一部分化学工业都国有化,岂不是真的要向社会主义走了?”
那专家失笑道:“工党就这一点厉害,您还记得它的煤矿国有化么?”
落经国闻言也失笑道:“我当然记得,这个样子的国有化,与社会主义毫无关系。”他透了口气道:“也好,难怪陈辞修对它有兴趣,也好,台湾也来个土地改革,五年计划之类的玩艺儿吧!”
那位专家笑道:“英国这次选举,工党大概还是可以胜利的。从他们的竞选政纲看来,工党的外交政策是更明白了。如果他们当选,它将仍一如既往,唯美国的马首是瞻。拥护并领导加强大西洋盟约的国家,进一步要大家束紧裤带,用以增加军备,在美国领导下,加紧对苏联作战的准备,这些是再清楚也没有了。”
蒋经国戚然道:“弄来弄去还是亲美,这个本来无可非议。今日之下,不亲苏就得亲美,问题是这个‘亲’字,譬如我们一直亲美,从来没有什么古怪,可是美国今天对我们的态度,究竟是亲不亲呢?”
众专家闻言如同服了哑药一般,作声不得。
蒋经国叹道:“昨天大家大谈印度问题,这真使我感慨系之!美国人自已说:在今天的亚洲,印度是美国心目中‘最得力的盟友’,尼赫鲁这次访美,杜鲁门就对他下了不少功夫,可是印度终于承认了北平。”蒋经国恨恨地说:“到底谁该听准的话?谁受谁的影响?承认北平又是谁的主意呢?”他一巴掌落在大腿上:“我真着急!”接着又说:“譬如吉塞普,他快到台湾来了。据说在香港时,他竟然在布置中国的第三势力!本党是第一势力,他们准备放弃了;中共是第二势力,同美国是死对头;因此美国要搞一个第三势力了!”蒋经国大急:“消息很确实,吉塞普找到了谁、给了多少美金、准备做些什么反共工作,我们这里全部知道,却不知道自此以后,美国对我们又是一副怎么样的面孔。”
另一个“国际问题专家”放下茶杯,眯着眼睛说:“吉塞普来不来台湾,我看也难说。这位先生以解除柏林封锁成名,消弭了东西方几乎从冷战变为热战的危机,在事实上是他说服了苏联的马力克,柏林封锁终告解除。在白宫是有苦说不出,但反应却是十分良好,于是藉藉无名的吉塞普,便变成了冷锅里的热栗子。”
蒋经国道:“咳!台湾并不等于柏林,从某一意义上说,台湾又类似柏林,可是就非吉塞普可以解决的了。”
那专家道:“是这样,因此也显得吉塞普更重要,他巡视远东的目的在于决定美国的远东政策。”
在香港幽静的浅水湾头,吉塞普同样为台湾问题动脑筋。他找到几个既不满意蒋介石,也不满意中共之人,在背山面海的别蟹里大打其气道:“第三势力并不是一个新名词,是可以行得通的,你们放心去做,放手去做,一切有我们负责!”
当下一个肥头大耳的胖子叹了口气道:“话是这样说,但我们有几个顾虑。第一点:反共反蒋的工作不容易做,每月盈亏更成问题,不敢保险;第二:我们人手不多,如要大搞,活动费没法预算;第三:杜鲁门总统在二月六日发表了对台湾不作军事支持的声明,在这一段期间,大家都认为美国对中国、对台湾都已不再存有希望了,在这情形下我们这样做法,恐怕,恐怕……”他一个劲儿搓手,与同来数人交换眼色,以示一筹莫展;特别是“美金不出、奈苍生何!”
吉塞普瞧在眼里,只是暗笑,却也叹道:“先生们,你们太悲观了!”他提高嗓子:“美国绝对不会放弃中国!”他起立踱步:“我重复一句:美国绝对不会放弃中国!”
众人作惊讶兴奋之状。
“先生们!”吉塞普道:“大家知道,这几天的台湾问题,已变成全世界的新闻中心了!不错,杜鲁门总统是发表过这一类声明,但事实不然,我可以告诉你们:去年秋季起,柏林封锁解除后没多久,我便开始由国务院任命为拟定对华政策的三人小组主持者,去年年底宣布了访问远东的使命。你们想想:由我来表示对华政策的意见,当然是有根据而绝不会随便说话的。——这当然不是说我的话比杜鲁门总统更为可靠,事实上总统先生的话是原则性的,并没有作肯定的说明,我的话却是有确切说明的。”
另一个高如腊肠,瘪如腊鸭的瘦个子喜道:“那么,亲爱的吉塞普大使先生,怎样才是‘不放弃中国’呢?美国对华还有怎样的措施呢?至少,目前对台湾又会怎样呢?”
吉塞普举杯道:“喝!”接着说:“大家知道:一如过去的事实那样:美国军政大员像前任陆军部长罗耀尔、参谋总长柯林斯、甚至澳洲前任外长伊瓦特等人,他们同麦克阿瑟元帅本来意见不同,但当他们一到东京,和老麦晤谈之后,原来的意见就改变了,而麦克阿瑟的主张,很快被他们接纳了。”吉塞普又道:“麦克阿瑟元帅的主张你们是知道的啰,他是坚持援助台湾的人!”
瘦个子立刻发问道:“这样说起来,我们所作所为,与麦帅又有所不同了!他坚决主张援助台湾,而我们却在反蒋反共,——”
吉塞普笑道:“有一点必须弄清楚:台湾是一个地方,蒋介石则是一个政权,懂么?”于是举座皆笑。
当吉塞普批准“第三势力”的反共做法,例如开设书局,出版杂志和丛书,购买印刷机器等等之后,当支票自美国驻港官员手中交给“第三势力”之后,这批人的笑声是更大了。
但蒋介石几乎要哭了。
二月十五吉塞普到达台北,笑容满面而特别冷静。蒋介石、陈诚、吴国祯、阎锡山等参加了他召集的秘密会议,蒋介石诚惶诚恐致欢迎词道:
“美国无任所大使、美国国务院远东政策的制订人吉塞普先生光临台湾,真是荣幸极了。”
扯了一阵,吉塞普大剌剌发言道:“我十分愉快地到自由中国来,并且能同自由中国的领袖们在一起,对远东大局和世界反共问题交换意见,而且必将谈到许多有关确保台湾的各项军事问题,以及许多与军事有关的经济、政治问题。”没多久蒋介石提出了英国承认北京问题,言下不胜愤慨。吉塞普笑道:“正如我们所预料的,这问题会使一些人苦恼。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美国和英国甘心这样做么?如果中国大陆今天远有一半、或者是三分之一、四分之一吧,还在你们掌握之中,我想贝文先生就不会这样做了。”
蒋介石闻言垂首。
“这是事实!”吉塞普道:“任何人不能忽视事实。在中国大陆今天所造成的事实之前,贝文先生实在无路可走了。”他咽下去这句话:“蒋先生阁下你在西方市场上,行市已落到了零度,嘿嘿!”
吉塞普接着又道:“请注意苏联立国之后,英国迟到一九二四年才同它建立外交关系,那个恰巧也是个工党政府,并且也是在保守党影响下的一个工党政府而我们美国,则延到一九三三年,才与这个拥有世界六分之一土地的苏联建交,为什么这一次北京政府成立只有三个多月,英国就决定‘套交情’呢?梅益意经说明这是为了商业权益,更基本的还是政治策略,英国只有公开承认。英美之间对短期策略虽有某些分歧,但在阻挡东南亚共产主义潮流的长期目标上,两国是一致的。而在中国,”他冷冷地说:“我们支持的政权实在太不争气了。”
吉塞普的最后一句话,简直像一根大棒,狠狠地敲在蒋介石的脑门上,只见蒋介石脸上一阵青,一阵紫,一阵白,气得他嘴唇都发黑了。刚才从吉塞普的神态、特别是谈话的内容和口气来看,蒋介石就察觉到寄希望于这个人的想法是错了!吉塞普分明在为扶助第三势力、驱蒋攫台奔走,而不是为拯救蒋介石、援助国民党去出力。但蒋介石虽说此刻被这位“无任所大使”揍了一“棒”,已感到无地自容,却又只得把怒气压在心里,聋拉着脑袋而不敢张声。在这个“无任所大使”留台两天之中,蒋介石及其部下一如目击催命无常之到来。
此时此刻的蒋介石固然直不起腰,广大的中国人却不以蒋的俯仰由人为然。对于吉塞普自以为高明的对中国局势的善后安排,展开了强烈的抨击!全世界听到了中国人民的激昂之声:
“吉塞普于十八日发表了《关于美国对亚洲及远东的政策的声明》,他代表美国公开宣布了决心继续与亚洲及远东人民为敌的计划。吉塞普声明中说:‘第一:美国反对共产党以暴力或破坏行动推翻政府的理论或实践,美国将继续以和平的方法在全亚洲及全世界反对这种有害的理论与实践;第二:我们反对任何的帝国主义。’——吉塞普所说的第一点的真正内容倒是清清楚楚的,这就是说,美国要继续以武力、武器和各种恶毒手段,也就是吉塞普称作‘和平的方法’去干涉亚洲及远东各国人民的解放运动,支持各国的反动统治,以便绞杀这些国家的独立,把它们变成美国殖民地和保护国。亚洲及远东人民对此当然不能予以忽视,而必须加以坚决反对。至于吉塞普所说的第二个原则更是全属谎话,因为美国帝国主义自己才是世界上最可恶的帝国主义,它在世界各地实行着帝国主义政策。对此,全世界人民自然也不能忽视。
“此外,像杜鲁门、艾奇逊一样,吉塞普在他的声明中以一大堆的谎话掩饰美国的对华侵略政策,同时说明了它将继续仇视中国人民。吉塞普厚颜无耻地说:‘至于中国,美国继续声明并支持它的平等与维护中国独立和完整的传统政策。我们是这个政策的发起人,将继续倡导这个政策。……大都是由于美国的坚持,中国历史上才能数度享受来自其他国家的知识与援助的好处,在过去一世纪中,对于加速它的发展,有其极大的贡献。’对于中国人民来说,吉塞普这些词句的真实含意非常明显,各种损害中国的商约与事实,正是‘平等与维护中国独立和完整的传统政策’的最好解释!美国以枪炮炸弹供蒋介石屠杀成百万的中国人民,就是所谓‘传统政策’和中国人民所受的‘好处’!”
对于大陆的对美国的抨击之声,蒋介石心头称快,因为这样一来,华盛顿与北京之间的距离更远;可是也因为这样一来,蒋介石的“声望”更提不起来了。
正是:第三势力是什么?有人在笑有人哭。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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