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却说进入一九六○年后,西方十国突告纳粹幽灵复活,甚至卐字徽出现于香港红炤墙壁,这就不能不使人掷笔兴叹,并且回忆起希特勒这一撮恶魔来。看官,当年德、意、日轴心为举世之敌,连美国和蒋介石在这影响下都不得不口诛笔伐,且派兵对日本等国作战,而曾几何时,光天化日之下,这一帮人竟从冤家变亲家。这是事实,有目共睹。
提起希特勒,吾人就想起有史以来最无耻的造谣大王,其名曰戈培尔,此人最后作了希特勒的殉葬品。但世界上只要存在着像纳粹德国这种制度,戈培尔的精神不死,殆无疑义。戈培尔“天才”地创造了“铁幕”这一名词,另一位有名气的绅士便承继了他的“天才”,把这名词运用得口沫横飞;但戈培尔的后人居然还能克绍箕裘,把他无中生有的本事发挥得淋漓尽致,其中之一便是当年美国的国务卿艾奇逊先生。
和吉塞普东游布置“反共后事”相呼应,艾奇逊同时在美国发表了一连串的“权威言论”,主要是说:“美国的利益和中国人民的利益是并行不悖的”,还有惊人的消息曰:苏联正在合并中国北部四个区域。一九五○的一月份中,戈培尔后人的杰作满天飞,不是说“中、苏缔哈尔滨协定”和“莫斯科协定”,就是说“《纽约时报》所载苏联向中国要求华北七个港口一则,颇有可能,中苏双方将严守秘密”。而且这些消息来源,如非“合众社经过外交途径获得”,即为美国国务院发言人麦克德漠宣布,林林总总,真是好不热闹煞人也!
蒋介石闻而窃喜,心想这下子美苏交恶,对他是个可乘之机。但如何运用、用到什么地步,却也难说。当下召集亲信商议,可是多数人认为不可,因为姑不论其真实性如何,一旦公布,却有不妙的副作用。蒋经国道:
“艾奇逊在美国全国新闻俱乐部的讲演,是有人相信的,但怕为数不多。苏联外长维辛斯基和中共的新闻总署署长已经分头予以抨击,新华社也已受权声明艾奇逊之言毫无根据。香港等地左派报纸说道,这些谣言合了句‘又好气又好笑’的老古话,恃别是‘苏联允许中共经北朝鲜退入苏境、准许中共在北朝鲜建立空军训练站,中共同意把辽宁和安东在适当时候并入朝鲜’等等,老实说这些并不符合事实。”他苦涩地把“人家并没有败”这句话吞了回去。蒋经国望了一眼其父亲,接着说道:“艾奇逊谈话中,还提到一句,叫做‘中共同意把辽宁和安东在适当时候并入朝鲜’,恐怕、恐怕……”
王世杰忍不住,笑道:“我是怀疑艾奇逊的消息来源的。中共情况如此,怎么可能‘苏联允许中共经北朝鲜退入苏境?’它何必要退?大陆地方不小,中共难道连设立空军训练站的地方都没有?至于辽宁和安东并入朝鲜之说,我更怀疑。如果说并入苏联版图,或许还有人将信将疑,如今说它并入朝鲜,打死我也不能相信。我记得艾奇逊还说过‘苏联军方控制东北沙河岗制车厂’一语,东北既没有苏联控制的经济事业,而且并无‘沙河岗’其地。还有,艾奇逊说的‘苏联要求华北七个港口’之中,竟包括了广州湾在内,这也是不能想象的,西方人说上帝曾创造土地,却没听说上帝还会搬土地,把广州湾搬到了华北。”于是连蒋介石也苦笑起来。
连国民党首领们都觉得艾奇逊之言好笑,中国人更是笑得直不起腰。蒋介石倒要听听大陆对这“惊人情报”有什么回击,要儿子给他念收电纪录:
“北平电台的广播,”蒋经国扬一扬眉毛:“措辞尖刻极了。他们说:‘西方政治说谎家的祖师,大概应该是马基亚弗利。他在他的名著《霸术》中说:“谁想成名立业,谁就应当研究骗术。”可是他反复阐明,说谎一定要说得使人相信。美国国务院、合众社、《纽约时报》以及所谓巴黎报界发布的这些谎话,却太难令人相信了。”蒋经国翻过几页:“他们举了好几个例子,内容同我们说的差不多,北平的广播于是接下去道:‘为了想使他们的谎话不被马上戳穿起见,艾奇逊之流就说中苏之间的协定会严守秘密。中、苏都是人民民主专政的国家,国家的外交就是全体人民的外交,决不会像美国那样,外交是由统治阶级鬼鬼祟祟地私下来搞。’接着提出了列宁的言论作证,之后说:说谎是西方国家外交的‘优良传统’,有人把大使叫做‘一切骗子中最不受尊敬的人’;拿破仑说梅特涅‘几乎是天才的外文家——因为他会说谎。’西方外交家祖师塔里兰说:“人类的舌头生来就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真意。’下面还有,不必读了。”说罢掩卷,不胜唏嘘。
但蒋介石多少感到快意,恨恨地说:“好,原来你们也会闹大笑话呐!”
对于艾奇逊的挨骂,蒋介石有轻松之感,犹嫌朱足。但有些北京广播只能耳闻,不宜言传,蒋经国便把卷宗递予乃父,蒋介石读道:
“在二次大战时,每当戈培尔口中吐出恶毒狂妄的宣传时,人们就知道德军在苏联前线又遭到大溃败。他所以造谣,因为除了造谣之外,便无其他办法。正如资本主义的力量越来越脆弱一样,作为戈培尔的门徒,艾奇逊先生是颇为逊色的,因为没有一个有理智的人会相信他的谣言。‘荣誉’和‘人格’是作为代价而付出了,却丝毫没有收获。
“世界资本主义的危机已发展到了这样的程度,资产阶级任何补缀与掩饰都会归于无效,任何聪明的捏造总会显得漏洞百出。正如斯大林曾引述过的那个寓言中所说:刚抽出尾巴来,鼻子又陷落下去了;刚刚抽出鼻子来,尾巴又陷落下去了。”
蒋介石仅有的一点轻松迅速消失,他发现自己所处的境界同艾奇逊完全相同。有所不同者,在于艾奇逊这一次是贻笑四方,而来自海南岛的败讯,在台北也只是急坏了他一个人而已。
“给我加强海空巡逻!”蒋介石只能先下这道命令,接着头昏脑胀,召集军事大员研究。
“莺哥嘴丢了!”薛岳一身大汗,报告道:“这次同余汉谋司令来台报告,是想说明海南岛的紧急情形。飞机刚到,我们已经来不及休息,必须请示中央,希望速速增援。”
蒋介石冷冷地说:“莺哥嘴情形怎样?”
薛岳道:“莺哥嘴在榆林港和三亚港以西,是一个渔业小港口。冯白驹在这地区中的攻势,使本来属于广东省府的两个保安营己受损失。”
“都完了?”蒋介石问。
“是的,报告领袖,这两个营都完了。是副防卫总司令兼第四路军总司念陈骥指挥的,陈骥到差还不足半个月。”
余汉谋道:“冯白驹这样做,大抵是因为国军在北部集中力量主动攻击,冯白驹避免主力接触,因此选择了防卫力较弱的莺哥嘴一带海岸攻击。他一方面企图消灭力量较弱的我军单位,企图达到逐步削弱我军力量的目的,另方面,这样做他可以达到局部控制海岸,完成便利雷州半岛共军登陆海南的目的。”
蒋介石道:“我想谈一个问题。”
心乱如麻的薛岳和余汉谋听蒋介石提问题道:“从形势上看,共军从莺哥嘴海岸来作大规棋登陆的可能性不大,为什么呢?刚才薛司令报告说:雷州半岛以西的涠洲岛基地已有千余艘共军船只,开始向海南岛进攻,我以为涠洲岛和莺哥嘴的位置同在西面,南北相对,差不多可以成为一条直线。这条航线距离遥远,他们没有海军,用的又是木船,暴露在海面的时间更长,遭受我海空的攻击时间更长,他们无论怎样拼命,恐怕也不敢选择这条攻击路线。”
薛、余二人十分着急,因为目前形势之下,海南岛亟需的是海军空军实力,而不是斟酌对方攻击路线,这个自有当地驻军应付,但蒋介石还是慢条斯理地说:“据我看,薛司令上一次的报告说得比较对,他们如敢进攻,依然是从雷州半岛越过琼州海峡,直接登陆海南岛的北部,这条路线太近,而且我们海军脱艇活动也受限制,不易发挥很大火力;而且北部地区就是海南岛的军政中心海口市所在地,他们如登陆而下海口,就以为全岛就能解决。”他故作镇静,打了个哈哈道:“我看,北部地区大概是关键所在,海南岛之战将决定于这个地区。面临着铺前、海口、秀英等北部沿海各港口,你们要好生戒备!”
散会之后,蒋介石要薛、余二人个别谈话,问道:“到底你们把海南岛搞成什么样子了?”
薛岳战战兢兢地答道:“海南岛内部问题的复杂与矛盾,领袖已经很清楚了。我是万分感谢中央对我的信任。有一位老前辈在我到台北来前对我说:‘直到你的海南岛防卫总司令部成立、海南内部各方面的将领都同意由你指挥作战后,台北的援助才告开始。你是台湾方面认为适当的指挥者,假如你不上台,台湾方面恐怕不会加入防线。你的防总因此迟迟成立,到年底才算有了海空协防,沿琼州海峡、雷州半岛和南路沿海岸,才有了海空搜索战斗,但别忘记一点:这种配备还不能说可靠无忧。’”
蒋介石道:“不是说他们一无空军、二无海军,攻海南插翅难渡吗?”
薛岳咽了口唾沫道:“是的,不过……”
“不是说你们连日剿共,在北面海岸和雷州半岛面对面的地区,把冯白驹打得头也抬不起吗?”
薛岳叹了口气道:“不瞒领袖说,另有隐忧。”
蒋介石听了后,双眉一竖,问道:“隐忧?有什么隐忧?”
事到如今薛岳只好如实报告道:“隐忧有两点:一是肃清冯白驹部队的确不容易,这个后顾之忧,到今天只见其严重,不见其减轻。另一是海南实力问题。中央是派出部分海空军去增防了,中央和地方今天能够合作,当然非常之好。不过这些时日来,领袖知道海南内部磨擦得厉害,对布防问题顾不得,坐视时间白白损失,因此今天实在不知道,万一敌人来攻,海南的抵抗力到底够不够应付的。”
蒋介石一怔,反问道:“你们的意思我明白了,你们是希望中央继续增援,可是中央有中央的顾虑:今日之下,难道防守台湾的意义,还比不上防守海南么?”他透了口气:“我知道海南的驻军比冯白驹多出许多许多倍,海空搜索也足够阻止共军的进攻,我看你们的力量足够,不必再加了。”
“报告领袖,”薛岳道:“据表面来看,海南守军不会超过二十万人,数目也不太少了。”
蒋介石道:“你再说一遍,这二十万人的番号。”薛岳道:“是。海南驻军包括余汉谋的三个军,就是容有略的六十军、李宏达的六十二军和刘栋材的六十三军。这三个军中,除容有略的六十军早就开到琼崖,也没作战过,力量比较完整一点以外,六十三军在粤北时以及六十二军在粤南时都受过大损失,兵员装备都不齐全。至于我自己指挥的五个保安师,退到琼崖的有两师,现在已改编为暂五军和暂六军,由黄保德、薛叔达分别统率。”
蒋介石问道:“陈济棠呢?”
薛岳道:“陈济棠在海南特区的保安师有三个,一个是由邓春华一○九军整编的第一师;英道南的第二师;巫剑虹的第三师;此外有莫福如的警卫旅团、黄质文的独立旅共四个团。”他略为思素一下,接着又报告道:
“此外有原二十一兵团副司令李玉堂指挥的刘安琪兵团与沈发藻兵团各一部分,刘兵团已调台湾,留下的番号有三十二军、七十军、七十二军等等,但实际人数和枪械装备,不瞒领袖说,不会超过四个师。其他还有从广西退到琼崖的白祟禧一些部队,这些各方面的兵员全部约为十五万人,至多也不会超过二十万。”
蒋介石沉吟道:“够不够呢?十五万、二十万,应该够了吧?”他又喃喃地说:“够了,够了!”接着立刻大声嚷道:“够!够!足够!”
看官,解放前的海南岛,一如解放前的广州,从里到外,整个形势完全相似。作为国民党政权特点的内部派系斗争日益激烈,军民厌战盼解放之心弥切!琼崖游击队和解放大军对国民党驻军的压力也逐渐强烈。肩负着这一副沉重担子的薛岳,面临最后关头,不得不涕泣陈辞道:
“报告领袖,人家还没到广州时,想当时广州已经议论纷纷,莫衷一是;一直到兵临城下,依然没有个结果,他终于拍拍屁股一飞了之,了结了西南和华南半壁之局。”薛岳口中的“他”指的是李宗仁,把责任往“李代”身上一推,一方面让蒋下台,同时要他在此刻负起责任来。
蒋介石故意问道:“今天的海南岛,不是没事了吗?”
薛岳叹道:“今天海南岛上,一切还是走着广州的覆辙,隔着一道海峡,对方还没把握过来,内部便有议论纷纷,进行争权夺利的机会了。一旦人家准备完成,”他一顿:“到那时候,”他再一顿:“李某人是可以不管,也管不着了,但领袖负的责任更重。”
蒋介石故意问道:“既然大家知道走着广州的旧路,为什么不听听我的话?”
薛岳道;“不瞒领袖说,根本原因还是中央和地方之间的问题在作祟。一年多以来,海南岛本来是地方势力发展的地区,海南特区军政长官公署的成立,目标就是让海南岛能够自立,而自立的基本条件就是让地方势力有发展的机会。可是今日之下,本党只剩下台湾、海南、舟山等地几个大岛,中央与地友的问题是增加了。别处情形我不清楚,海南岛上就有人说:‘中央在争取美援,对地方势力不放心’。”
蒋介石瞅了他一眼。
“又有人说,”薛岳道:“今日海南磨擦结果,地方性的中央力量已占了上风,但地方力量依然不可忽视。去年陈济棠长官飞台北,乃至陈诚先生飞海南,桂永清、王叔铭两位司令去巡视,来来去去,”薛岳叹了口气:“虽然是有必要,无奈对重要的防御问题帮忙很少。”
蒋介石道:“这些情形我知道,后来不是很理想吗?你出任海南岛防御总司令,主持岛上最高权力,陈济棠军政长官公署辖下的警备总部缩编,改名警备部,而把原来处在警备总部手里的军权移交给你。”蒋介石想了想:“我记得那个时候情形蛮好。”
薛岳心中叫苦,于是苦笑道:“以前是以前,以前甚至为了让我可以在海口放手办事,陈济棠打算把长官公署撤到三亚港去;余汉谋也放弃了广州绥靖公署生任兼华南军政长官的职位,改任我的防卫军副总司令。”薛岳双手齐摊:“即使拿目前的情形来说,海南岛是可以守住的。”
蒋介石一听见这句话,大喜道:“那不就行了吗?”
薛岳道:“问题在今后。目前海空军的攻击行动如果保得住海南岛,不让敌人有机会登陆,那就行!可是我们深切感到:海空军的绝对优势还不能完全遏阻对方的登陆。”
“为什么?”蒋介石皱眉道:“为什么?”
“因为陆上没有强大的沿崖警备力量。”薛岳道:“海南驻军实力已向领袖报告,严格来说,是不够的。因此如果不能随时阻击敌人登陆,就不能堵截已经登陆的敌人扩大占领区,于是海南的防卫便呈现了局部瘫痪的局面,这情形如不改善,情形就……”
蒋介石怏怏地问道:“现在敌人还没登陆,你怎能这样悲观?说他们既能冲破我们海空的绝对忧势,又能一登陆便扩大占领区?”
薛岳道:“报告领袖,我有三点顾虑。第一点,敌人报纸上在宣传,为了渡海进军,他们正在搞什么水上练兵、船上练兵、沙滩练兵、海岸练兵,名堂多极了,他们一旦动手!”
蒋介石问:“你有没有他们练海军、练空军的情报?”
薛岳一怔,说:“没有”
“那你第一点不成立”蒋介石道:“我有他们海空操练的情报,”他重重地说:“他们那不叫练兵,是胡闹!”
“是,”薛岳暗叹:“第二点顾虑是,他们的琼崖游击队相当厉害,一方面或许我们腹背受敌,同时也说明了陆军实力的不足。”
“土共不足虑!”蒋介石道:“回去加把劲,把冯自驹消灭!”
“是!”薛岳一怔,想止口又不可能,便报告他的第三点道:“在我手上,除了旧保安队之外,其他都是别人的,地方性浓厚极了。不能否认,我同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十分和谐。指挥也不能如意,士气也很难提高,即使部队实力不增强,原有的番号人数,恐怕也不能发挥它的战斗力。”
“这个你好自为之!”蒋介石起立:“你的三点顾虑,我看无关重要!我把海南岛交给你了!我把海南岛交给你了!”
余汉谋见蒋时也吃饱了一肚子空心汤团,同薛岳只得空手而去,空手而返,回海南岛怎生布阵迎战,按下再表。却说蒋介石瞻前顾后,竟无半件如意事,更无半英寸周转地,好不惨然。
在手边一连串难题中,蒋介石最重视吉塞普的行动。读完了他在香港发表的谈话,又注视他东飞西飞,总感到此人对他吉少凶多。那一日饭后漫谈,话题又扯到了吉塞普,蒋介石皱眉道:“这个人真难搞,简直不像美国人,像个泥塑木雕,没有一般美国人好样容易接近。看他这样牛脾气,恐怕很难要他改变主意。”
陶希圣道:“领袖之言甚是。美国如今是有这么一种人,别理他就是。不过有个问题倒值得注意,那就是美国在远东的小马歇尔计划。”
蒋介石点头道:“嗯,马歇尔”
“我们都知道,”陶希圣道:“美国在远东的小马歇尔计划,是对远东落后地区经济建设的手段。美国把这手段作为冷战中最厉害的斗争武器,认为对付共产主义的发展,只有社会安定和经济繁荣。因此,在欧洲有马歇尔计划的经济援助,在亚洲,便是传说中的小型马歇尔计划了。看吉塞普的远东行程,他一到曼谷,便召开了一个东南亚美国使节人员会议,而会议的主题,便是如何进行东南亚的经济建设,也就是如何草拟一个小型马歇尔计划。”
蒋经国问道:“是啊,话是这么说,这个计划会不会也对越南援助呢?法国人在越南不但有军事上的问题,而且还有经济上的原因。但看情形,美国是会经济援越的。这个小型马歇尔计划怎样进行,吉塞普这一趟恐怕也不会怎样顺利。”
陶希圣不断点头道:“对对,越南是东南亚第一线,美国放不过的,法国叽哩嘟噜也没用;印尼的情形也一样。这个新成立的千岛之国,在小型马歇尔计刘之中的地位,也是很重要的。”陶希圣苦笑道:“法国是这样,英国也差不多。英国在东南亚的权益最大,因此同美国的关系也最微妙。在最近召开的科伦坡会议上,虽然一再强调否认与小型马歇尔计划有关,事实恐怕相反,很多观察家认为这恰巧是一个小型马歇尔计划的准备会议。”他一顿:“香港会不会牵涉在内呢?港台关系密切,我们不能不注意。”
于是他们想起了孙立人。有的说,孙立人同当时香港驻军司令是留美时的同学,有的说他俩还在缅甸一起对日作过战,这使蒋介石对孙立人发生兴趣拨电与他,要他也来参与讨论。
孙立人到会之后,话题已自美国转到日本问题。大家都知道孙立人同美国的关系,麦克阿瑟且曾在东京派专机到风山把他接去,陶希圣笑道:“孙司令来得正好,我们正聊到一个问题:苏联在二月一日照会中、英、美三国,建议在最近期间,组织特别法庭,说是什么提审日本战犯日皇裕仁以及准备并使用细菌武器的前关东军重要将领。这是一顶大帽子,一个大题目。我们没法公开反对,北平的外交部也已在二月八日提出复照,表示赞同,你看我们该怎么办?”
孙立人扫视一遍,也笑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关于战犯的审讯,在第一次欧战之后,就雷声大雨点小。真正掀起战争的首脑人物,并没有受到适当的惩罚。第二次大战后,被人指为元凶巨憝的希特勒和墨索里尼,也没瘦到正式制裁。共产党当然反对,因为这情形不足以作为对今后战犯的炯戒。他们到今天还在说:慕尼黑和东京的审讯,一点儿也不能彻底消灭法西斯侵略主义的根苗。”孙众人笑笑:“麦帅说,在东京的审讯,他很清楚,由于美国存心保留天皇,因此很多人认为日皇罪状在幕后受到有力者的庇护,根本没有清算。”
蒋经国道:“话是这样说,但伯力滨海军区军事法庭的公审,从去年十二月二十五到二十九,这次结果恐怕就不是日本天皇高兴的了。”
蒋介石道:“我怎么记不起这一次审讯的内容了?”
蒋经国道:“很简单,伯力军区公审赤裸裸地暴露了日皇裕仁无可抵赖的罪行。证实远在一九三六年,他就特别颁布密令,组织以屠杀人类为目的的七三一部队。他们知道这样做不合天理良心,因此愉偷摸摸地干,从黑龙江到珠江,布置了制菌作坊,以中苏蒙和英美等国的老百姓作为消灭对象。伯力公审暴露了这种黑暗组织,并且经过各方证实,铁案如山,无可推诿。而推动这种大屠杀的主凶不是别人,正是裕仁的密令。”
孙立人知道蒋经国的生母在溪日被日机炸死,蒋经国同日本军方有不共戴天之仇,深怕这一点影响了美方的整个计划,兀自沉吟,考虑再三,久久未见开口。
半晌,孙立人强笑道:“对日问题,的确是个伤脑筋的问题。共产党因为细菌战等等原因,恨透了日本军人和天皇,这是共产党的看法;我们因为几十年的纠缠和八年之战,也恨透了日本军人和天皇,这是我们的看法。但美国又有美国的看法。”
众人闻言,一齐把脑袋扭了过去。
孙立人微笑道:“其实大家都知道的了,领袖对此更加了如指掌:美国不肯放过日本天皇。这个不肯放过的意思,不是说要枪毙他,而是相反的要利用他。麦帅总部的朋友都在说:裕仁这个家伙,在美国人心目中是一张占领日本不可缺少的王牌,因为日本的封建色彩还很浓厚,有一个叫做天皇的东西在,便可以大大地利用一番,这是麦帅总部的人讲的。”
何应钦以“日本同题专家”的口吻说:“这是对的,但只是一面。另一面是通过天皇,保留日本的军国主义精神。譬如说,日俄战争时东乡元帅的旗舰,一向作为日本军国主义的精神象征,陈旧极了,但还在横须贺军港保存着。离岸百余米,下面用水泥护脚,海水冲击得铿然作响,我们都以为盟军总部会把它弄走的,很多参观的人更是个个摇头,但麦帅总部还是由它立在那儿。”何应钦也微笑:“不过,如果中日能合作抗共的话,天皇和军国主义由它留着,也未尝不可。”
蒋介石忽地问道:“苏联这个审讯日皇战犯的建议,除了北平,还有哪一个国家同意了。”
陶希圣道:“没有。这建议苏联已经发出十天,但华盛领还没有回讯,恐怕也不可能再有回讯,因为这个措辞很不容易。”
“共产党呢?”蒋介石道:“对着这么一个题目,他们就会做文章了。”
“那是一定的,”陶希圣叹道:“其实美国可以打太极拳,给你一个同意,但拖得老远老远,裕仁不是可以免审、而美国也不是可以免受非议了吗?”
蒋介石聚精会神地听着,问道:“人家怎样非议美国?”
陶希圣道:“因为这是一件毋须解释的事,连我们都抗过日,有什么办法不说好听点的?北平方面的抨击振振有词,说美国庇护裕仁,等于志愿地代担了日阀的战争责任。美国同日本军阀非亲非故,有什么原因非偏袒不可呢?日本人已经看得明白:原来美国企图通过裕仁,要进行经济剥削,更想骗日人作炮灰!”
但从蒋介石来说,美国保留日皇和庇护细菌战犯,对他似乎没什么损失,自以为反而“有益”。但他越来越感到:美国“保留”李宗仁以及庇护廖文毅在东京对他开炮,这些事情就实在太不妙了。
千头万绪之中,蒋介石还得戒备“二·二八”三周年的来临,正当提心吊胆,忽报南澳岛已告失守。南澳地方不大,但地形重要,这是一;对方竟能强渡海峡,这是二;岛上工事做了好久,但接触四小时就已不守,这是三;这三点,可把蒋介石急坏了。
海军司令桂永清奉召入见,不敢抬头。据实报告道:“南澳岛在汕头以东,二十三日下午六时,天气恶劣,风浪很大。他们又没海军,谁也没想到会来一个登陆战的。”
“他们到底怎么过海的!”蒋介石恨恨地问:“风大浪大又没兵舰!”
桂永清道:“他们是坐木船过来的,有好几百条,从海山岛分两路进击。说也奇怪,西路那几百条船,只花了四十五分钟时间,就横过了二十里宽,白浪滔天的海峡,在炮火掩护下强行登陆。我守军五十八师一部,广州、绥署第一挺进纵队和洪之政部,不知怎的,”他咽了口唾沫:“就这么完啦!据突围出来的人说,当时他们曾集中一百多条木船准备撤退,可是东路敌军也告登陆,他们的水上部队且展开了迂回包围。另外在凤屿、芜莱等岛上的敌军炮兵,火力又压得紧,于是都没撤出。装有机关炮的三艘汽艇眼看可以出险,也在半路被俘,到晚上十点钟就全部解决。”
蒋介石咬牙问道:“南澳到底有多大?”
桂永清道:“宽六十里,纵三十里。”
蒋介石道:“既然是岛,还可以分散隐蔽啊!”
桂永清道:“是是,据说还有一部分没给俘虏,只是南澳地区总指挥、广州绥靖公署第一挺进纵队副司令吴超骏、五十八师上校副师长郭孟熊、官队上校副队长王晋、第一挺进纵队上校参谋长周必传等八百余人,已经被俘虏了。”
蒋介石以拳击桌道:“要注意!他们能坐木船过,南澳如此了,海南岛更要万分注意!海空军加强搜索,不得有误!再说守南澳的部队,大多是同共产党势不两立的水陆土匪,他们能为我所用,却这样解决,实在太可惜,你们赶快继续收编这些武力,别让他们散失!”
桂水清、周至柔等甫告离去,有关李宗仁活动的消息又到:这回内容更是惊人,说杜鲁门已定期三月二日,在白宫正式接待这个“代总统”了。
蒋介石急得团团打转,众亲信连呼吸都快窒息。他们倒不是为杜召李着急,关于这一着,蒋介石早准备了棋子,酝酿已久,只待下手;他们乃为美国的态度发愁。蒋介石骂了一阵,恨恨地说:“这个家伙怎样出国?怎样拖拖拉拉,美国不是不明白,如今却要他正式进白宫作客,这不是分明目中无人,要我姓蒋的栽筋斗吗?”
蒋经国道:“是这样,电报密码说得明白:李宗仁出院之前,就已同美方人员布置反我;出院之后,更是活动频繁,据说连胡适、蒋廷黻、顾维钧都牵涉在内,真不真还很难说,但杜鲁门一旦召见,他就振振有词,要在美国同我们争美援、争领袖权了。”
郑介民道:“据另一个消息,李宗仁准备见过杜鲁门后,便发表一个宣言。内容是骂领袖视中国为私人财产、骂人独裁、这个那个的。又据说美国早已有一部分有力人士,要李宗仁搞一个既反我们、又反北平的第三势力组织,这也传开很久了。”
蒋介石击桌道:“那我非复职不可了,那我非复习职不可了。”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嘱咐:“就定三月一号复职!二号他同杜鲁门见面娘希匹看他还用什么身份!说话又有什么分量!美国还能把他当宝贝!”说罢直向园子奔去,愤激之情,溢于言表,把两盆大菊花撞倒在地,团团打转。
可是李宗仁还没“开销”,廖文毅的消息又到:这厮以“台湾再解放联盟主席”身份,于二月四日晚上,在香港搭乘“戈登将军号”客轮抵达神户坐火车到东京活动去了。
“他还奉召去见麦克阿瑟。”郑介民道:“不过是非公开的,麦帅还顾虑到领袖的处境。”
蒋介石怒喝道:“什么麦帅不麦帅?麦克阿瑟!”
“是是,麦克阿瑟。”郑介民报告道:“据报:廖文毅坐一辆吉普车,经常出现在赤板、神田、银座、丸之内一带,身旁还有两个美国宪兵保护,同他在香港时一个人在弥敦道上做孤魂野鬼的情形一比……”
蒋介石叱道:“住嘴!别提这王八蛋!”
蒋介石可以“眼不见为净”,少提一句廖文毅,便对美国少一些悲愤。但作为他的“耳目”郑介民等人就得寝食俱废,到处打听。挨骂之后,郑介民把廖文毅的一个远亲找来,好言好语地问:“赖先生,我知道你也是恨廖文毅的,不必多心,我们对你不会有坏心眼。我想请你把他的情形详详细细告诉我,你就没事了。”
那赖某把胡子一捋,叹道:“这个人,真是难说,其实我同他好多年不曾见面。这次他兄弟俩回来,才又认了亲戚,他希望我们对他支持,待说清目的,我们没法照办。”
“这是为什么呢?”郑介民道。
“先得从这个人的历史说起,”赖某道:“廖文毅是台南西照人,家中很有钱,有大片土地。从小就同美国传教士在一起,到南京金陵大学毕业之后,又由美国人介绍,进美国密西根大学读工科,听说得了顶博士帽子。娶了个美国老婆。回国后在上海做买卖。据他自己说,他的抱负不在商界,美国要仰仗他的大力,多做一些台湾当地的工作。因此在‘二·二八’前回台湾来,在省政府找了个简任技正,他嫌这个官做得太小。‘二·二八’时他实在也有份,不过人家是反对坏人到台湾做官,他却干脆反对台湾交还给中国人,说台湾属于台湾人。后来他这一套在这里耍不开,就从台湾到上海,再往香港去。据他上次回来说,他已经同美国人在一起工作。”
郑介民道:“他真是这样说的?”
赖某道:“可不。他还说,有一个叫做黄纪男的本地人,曾在台北美国领事馆当情报员,也就是他同美国往来的联络人,他的经费,也从黄那里转来的。”
“嗯。”郑介民道:“是有人这样说过,他可曾告诉过你,他到底想做些什么呢?”
“这个,”赖某捋捋长须,说:“如果话说得太重,可别怪我,我只是把他的话转说一遍。”他叹息:“廖文毅说他们几个人的口号是:‘台湾是台湾人的台湾!’不管国民党共产党,都不许到台湾来。他说他们现在搞的名堂叫做什么‘台湾再解放运动‘,还出版了几种什么书。”他忽地想起了什么,击桌道:“差一点忘了,廖文毅还说,在去年冬天,他还从香港飞往菲律宾,与美菲方面的情报大员秘密会晤,听命他们分派任务呢!”
“赖先生,”郑介民着急地说:“我想请问你一件事。”
那赖某紧张起来,说道:“只要我知道的,都给你说了。”
郑介民笑道:“你别着急,我早说过,他归他,你归你。现在我问你:赖先生,廖文毅在台湾的朋友是哪一些人?住什么地方?叫什么名字?做什么的?你如能一一说来,还有奖金可得。”
赖某又将捋叹道:“郑先生,我早说过,我所知道的一定全部对你说,完全是为了爱国,不是为了奖金。我说的已经说完,奖金不奖金非我所计及。以后的文章,要你们去做了。”他长叹息:“郑先生,我已经一大把年纪,什么都看见过,什么都看透了,日本军阀当然不好,美国存心也不大妙,我们老百姓没说的,我走了。”
郑介民面对这件案子感到十分难办、对付廖文毅容易,但投鼠忌器,他背后的指使人是美国,蒋介石背后的“靠山”也是美国,自己也正想进一步依靠美国,这笔帐如何算法,实在难说。
目送这位台湾人叹息离去,郑介民扭过头来,把廖文毅靠美钞印刷的英文《台湾论坛》、《台湾的出路》以及中文的《前锋》机关刊物,日文的《前进》会刊等一大堆东翻西翻,连同译文,拿在手里发呆。只见《前锋》第十九期中,廖文毅在题为“台湾再解放之政策”的文内写道:“以台湾为中心,依台人大众的意志,根据台湾文化、地理、历史、气候、风俗、习惯、经济和思想的出路——一言以蔽之就是‘台湾主义’Formosa nism!”
郑介民咽了口唾沫,再翻到日文《前锋》第十二辑第一号译文:“台湾再解放政治口号:
“台湾是台湾人的台湾而应再解放!
“台湾独立便是救台湾的唯一之路!
“公众投票是台湾再解放联盟的主要目标!
“台湾应在台湾人的主权下,经由台湾人为台湾人而统治!”
郑介民骂了声:“他妈的!”接着翻到一份“宣言”,查日期是几个月前,十二月三十一日发表的,有曰:“暂时将台湾交联合国或联合国指定之一国托管!”
还有更使人惊诧的,郑介民读到《前锋》第十九号中有云,台湾人不是汉族,而是混血儿,文曰:“种族上,中国官民每谓台湾居民血统莫非中国支脉,其实岛民之中,非中国之土人几占人口十分之一。”
郑介民越看越奇怪:“其他虽以中国血统居多,然其吸收荷兰、西班牙、满清分子于前,同化高山族及日本移民于后者,铁证历历皆是。台人之异于华人,较诸美国人之异于英国人,巴西人之异于葡萄牙人,则有过而无不及。”
廖文毅企图出卖台湾的卑鄙相,连国民党人都感肉麻,并不“有趣”;但郑介民无法与蒋畅所欲言,对奥妙的美国关系来说,人人都有顾虑。入晚东京消息又到,说廖文毅这厮在日本除向麦克阿瑟报告有关各项及布置今后工作外,复兴日本极右派横山雄伟、藤泽亲雄勾结,希望当国民党部队不能阻止解放军登陆台湾时,由他在日本募集一批“义勇军”前往台湾,企图由此将台湾变成国际托管,转移国际视听,而自己则驱蒋而登皇座。
这消息非同小可,不管情况如何,郑介民据实转报,却无消息,原来蒋介石正为李宗仁三月二日同杜鲁门晤面而着急。整天价注意这个,不断驾人。等到“二·二八”那天,台湾早已在紧张警戒之下,蒋介石还是把注意力集中在李宗仁身上。迨吃罢晚饭,机要室送来急电,蒋介石以为李宗仁有什么新的花招,十分着急,一看,却是廖文毅的活动,原来这一小撮人渣也在“二·二八”三周年那天假京都每日会馆举行纪念,进行反蒋反共。无奈其名太臭,出席人寥寥可数,为壮声势计由日本法西斯头子横山下令属下浪人前往捧场,正当廖文毅和汪伪“陆军中将”蓝国城演讲时,有留日台湾爱国青年一队入场,散发传单指责廖文毅丧心病狂,于是挨了日本浪人一顿毒打。
同美国是“朋友”,同日本执政者、极右派也是“朋友”,但这些“朋友”对蒋如此不够朋友,竟把日本当作倒蒋桥头堡,蒋介石气得肺都炸了,一言不发,这使众亲信噤若寒蝉。紧接着薛岳求援告急专电又到,说冯白驹尚未消灭,来自雷州半岛的队伍却又有“蠢动”模样,海南岛守军实力,是不见其强,愈见其弱了。蒋介石跺脚道:“难道要我弃台湾而守海南吗?告诉他们别做梦,连这一点共产党都抵挡不住,活该让他们消灭!真是饭桶之极!来,看看李宗仁有什么消息!”
正是:一顶纱帽几人抢,越想越急越心伤。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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